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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七十五章 大雨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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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日落,夜临。

    汉军占据的阵地逐步被全力攻击的胡人占领着,一处又一处的战场上,本是掌握主导权的汉军开始不情愿的溃败。

    不管是脩则,还是关彝,姜聪,几乎每一个人都达到了极限。武勇,谋略,坚韧,忠诚,比比皆是,这些不能避免死亡,却可以支撑劣势中的汉军咬牙坚持,奋战不息!

    在茌平城下的避让是形势所迫,脩则无法确定能否击败刘渊,同时肩扛护卫太子殿下大军后路的责任,因此除非确定刘渊的战略意图,又或是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击败胡军,否则绝不会轻易的冒险作战。

    刘渊可不是呼延敦之类的泛泛之辈,饶是刘禅,姜维至此,也未敢轻易言胜。

    眼下刘渊大军兵锋直指平原,放弃了追逐脩则与关彝的部队,于是脩则只能弃舟拦路,关彝一军也是火速追赶缠战胡军。

    大汉太子不可身处险境,唯一的血脉也是这国家唯一的继承人,刘动一旦发生什么不测,带来的怕是整个大汉帝国的剧烈震动。东汉王朝覆灭之后,历经百年的动荡格局,各方对峙将再次上演。

    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,眼下的汉朝距离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天下只是缺少一个河北而已——当然这是儒家文化中的天下,历代君王眼中的天下,并不涉及域外,只是华夏大地的事情。

    功亏一篑尚能忍受,但若王朝因此崩裂,身为大汉军队罕有的统帅级人物,脩则与关彝如何能够让刘渊如愿以偿?这关乎天下,关乎国家,关乎朝廷,关乎民族,关乎利益,关乎尊严!若是战死能够避免这样的事情,脩则等人情愿死战,哪怕注定一死。

    比起刘渊得逞后的天下变化,战死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呢。

    这一战汉军不胜,亦从未求胜。

    胡军强悍,刘渊深沉,除非刘禅与姜维在此,大汉朝中鲜有人能够匹敌刘渊这级别的人物。脩则自知不是对手,是以采取车阵守势;关彝明知难逃败绩,仍是以攻为守。

    可惜胡军当真强悍,刘渊更是深不可测!

    入夜之后胡军稳占上风,汉军损失惨重仅能负隅顽抗,此一战不知要埋骨几万,此一战不知可有生机。

    曹嶷狂笑,得意忘形,精锐部众仅存千余,自己可谓惨败!可汉军更惨,左右两翼的铁甲士近乎全军覆没,正面的汉骑此刻也不过三百余骑罢了。

    “你能杀我?快来杀我!”曹嶷咳血笑骂,戟指汉将关彝。

    浑身浴血,关彝坐在马上颤抖不已,心力交瘁,气力不济,更是怒火填胸。胡人总攻之下,原本应当死于该役的曹嶷竟是活命,而汉军更是遭到了毁灭性的冲击。

    分不清是鲜血染红,还是血丝充满了眼睛,竭力保持威武姿态的关彝忽然觉得双眼剧痛,天旋地转,整个身体的力气好似都被抽干了一般,再也拿不出什么力量来应付眼前的局势。先前被胡将刁膺所斩的伤口成为了致命伤,这点自己早就清楚,可本应该坚持得比这久一些不是么……

    “没力气了?那我来杀你吧!!”曹嶷放声狰狞,拍马抡刀催动胡军浪潮般涌上,围攻三百余名汉骑。

    “弓箭,放!”

    “全军西进,擂鼓!”

    “咳咳……三营断后,不得有误!”

    战场的另一侧,汉军大将姜聪连番死战击退胡军无数次的攻势,聚集了数千汉军,此刻正下令指挥各军做殊死搏斗,企图把军队的位置向西方移动。若是以胡人的角度来看,倒像是汉军准备突围撤退的模样。

    小规模的弓箭攻击腾空而起,很快便对冲在前列的胡军造成可观的杀伤。事实上当两军进入了混战阶段时,便是双方的各级将领发挥本领的时间到了。作为主帅能够凝聚的兵力有限,对于战场的影响自然不如大军完整列阵时。

    围杀过来的胡军几乎是毫无组织与秩序的,甚至有弩手在冲锋陷阵,已然是屡见不鲜。如此规模与激烈程度的战斗,到了这个份儿上仍能保持作战的都能算上是精兵。换做一般的军队若是折损了十之二三,怕是早已溃散。

    因此胡人虽乱,仍显强悍!

    可汉军有阵,这个时候仍是有数营人马可以结成阵势,形成有规模的抵抗与作战。因此胡军即便人数众多,付出的损伤也是要大于估计,甚至被断后的三营汉军轻而易举的利用远近攻击瓦解了冲锋。

    压力一轻,姜聪率领汉军连破数围,捎带与数百苦战的自家人马回合,向西方迅速移动着。半途跌落的汉卒比比皆是,前仆后继不断扑杀的胡军亦是如此,战况空前激烈,可汉军仍在保持移动,哪怕负责了高昂的代价。

    “大人,快被围住了!”负责断后的兵卒见主力人马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大,而空隙中充斥无数的胡军,情急叫道。

    “报效国家,马革裹尸便在今日!兄弟们,拼了!”负责指挥三营将士的汉将早有准备,甚至根本从未想过突围。

    “拼了!杀胡狗!”

    “杀胡狗!!”

    三营汉军顿时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便是断后死战,阻挡敌人的追击,减轻主力部队的压力。从战略角度看,这三营残缺不全的将士便是所谓的牺牲品,或者可以称之为炮灰,被抛弃。可意外的是,直到死亡来临,倒落血泊的那一刻,也未曾有人抱怨,未曾有人后悔。

    战场之上皆是棋子,弃与不弃由主帅做决定,军人要做的便是服从。哪怕是牺牲品,被人送到了绝境,也要展现自己强大的斗志与武力,保证完成自己的任务。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,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战争本就是要死人的,可若死得有价值,每个人都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……

    象征帝王的华盖仪仗缓缓升起,刀光剑影中许多人都可以看见,胡人振奋,汉军愤怒!趋于平缓的战场再掀波澜,一浪高过一浪的战事让这一天注定不平凡,相信会有很多人记住这个日子。

    刘渊手搭凉棚观战许久默然不语,自己可以捏死脩则与关彝两支汉军的事实不足以兴奋,实际上是拖延的时间着实是太长了。哪怕是清晨汉军攻下的高唐,平原,有了汉军拼死挣扎的这一天时间,两座城池也应当属于暂时的安静阶段了。

    对于仍生活在胡人统治阴影的百姓来说,汉朝的出现,哪怕只是一个微弱的机会,百姓也会倾尽全力帮助,人心一稳要攻克高唐与平原日后一定要多付出许多代价来。

    “该死!”一想到这一战纵然获胜,也是元气大伤,怕是没有足够的兵力去切断刘动的后路,刘渊不觉骂出口道。

    左右见了姑且装着没听见,陛下恨得是什么大家都清楚,大家也是同样的情绪。但汉军前后达到了八万兵力,这样的兵力以及脩则与关彝这样的对手,有足够的能力与资格让胡军遭到重创与拖延,这是无可厚非的。

    “传朕旨意,斩杀脩则者赏千金,封万户侯!”刘渊阴森森的一句话,如同火上浇油,战场上的胡军顿时疯了一般的杀向脩则军所在。甚至有一些自恃勇武的将领,放弃了眼前的小股汉军,而转去围攻脩则。

    一支二百余人的汉军队伍很快被胡人吞没,脩则见了没有言语,只是摇头。三千余名汉军用车仗隔开胡人,试图建立一个车阵来缓和局势。可战场中能够抢到的车仗差了许多,根本无法围拢汉军,满足汉军的需要。

    “保护将军!”一名汉将年近五旬,双鬓几丝霜白,声嘶力竭的指挥汉军把少量的车仗推到内阵来,把脩则以及五百近卫围拢其中。不理脩则的阻止,这汉将亲自率领余下的两千多名汉军在车阵外围列阵,面对八方来敌死战不退!

    胡骑冲杀在前,围着汉军往来奔驰弯弓射箭。步兵冲锋在前,刀斧与汉人的长矛长戈战在一处,难解难分。

    无休止的冲杀,无休止的骑射,汉军以惊心动魄的速度不断跌倒被杀,两千五百人几乎撑不过一刻钟!

    “华盖之处必是刘渊,战至此时脩则已无愧陛下父子,无愧朝廷。若有来生,愿再与君等同袍!”脩则坦然面对失败,眼中精芒闪烁。

    “我等必可守护将军,还望将军不可放弃!”几名汉将闻言惶恐,怒目流泪道。保护军中的主将是众人的职责,哪怕一败涂地,也要战到最后一刻。若有生还的希望,当为主将保留着直到最后,轻言放弃不属于这些人的信念。

    脩则欣然摇头道:“困顿于此,片刻之后你我皆抛尸于此,如此窝囊的战死有违本帅的性格。不用争辩了,今日我等为朝廷社稷同死,乃是莫大的荣幸。”

    “传令全军,焚烧车仗阻敌,冲阵胡狗伪帝所在!”一声令下,汉军再无拖延,火势砰然而起,车仗退出人群,胡军见状纷纷避让。

    鼓号齐鸣,汉军大将脩则率领残存汉军冲阵!

    天降细雨,如泣如诉,雨滴轻打刀光剑影,坠落血河尸山,引不起半分注意,惊不起些许涟漪。大战正酣,如火如荼,血流成河,尸积如山,没人注意天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,更没人在意身上的血汗泥泞正被雨水冲刷。

    可仍是有人注意到了。

    便在姜聪所部竭尽全力冲到了西侧战场附近时,胡人惨呼连连,抱头鼠窜,一时追兵溃散!

    雨中有石,落石如雨!

    大汉水师统帅滕修率领四千余名水师兵丁,在战场外围的丘陵上建立了一处简易阵地。三十余架投石车在仓促之间有半数投掷成功,打得胡人一个焦头烂额,措手不及!

    汉军喜,姜聪苦笑。

    有援军便有希望,可姜聪知道水师的力量有限,登岸后更是如此。若是滕修能够保存自身都是奇迹,更不用说救援自己脱身了。可事到如今,大好机会怎能放弃!?

    “追!”千余汉军筋疲力尽,却充满了斗志的掩杀胡军,外围的投石也识相的把目标转向了其他的敌军。

    “都给我顶住了!给我狠狠的砸!”滕脩率领水师派人观战许久,见汉军惨烈,脩则与关彝皆无活命之心,不觉倍受鼓舞,当下亲自率领水师前来助战。

    “身后事老子都安排好了,兄弟们给我杀!”一名水军将领怒喝连连,率领两千余名水军在投石车阵地外围列阵,早与胡人交战奋力抵挡对方的冲锋。

    临行之前,滕修与一众兵将都交代好了后事,更是把水师的指挥权转交给副将,可谓抱着必死之心而来。只是现实过于残酷,投石车的数量以及携带的石料有限,攻击的范围也有限了,胡人绕路围攻而来,尽数聚集在丘陵周围,汉军竟是岌岌可危——因为水师众军虽有满腔热血,但陆地作战始终不是擅长的。

    几个来回,被吸引的胡军接二连三的被投石车砸得屁股尿流,也知道了这股汉军残余不好对付,却也发现了投石车的攻击间隔以及范围都是容易计算的。于是胡军绕路包围之下,姜聪等不足千人的汉军部队一时无路可走,被围在垓心,眼看便是全军覆没了。

    纵马挥刀关彝往来冲杀不断,眼前世界尽是血红,看着胡人露出畏惧的神色,看着曹嶷一次次的挥军来攻,关彝悍然迎战,犹似不死战神般震慑胡人。一时间关彝所到之处胡人避让,可怎样避让,都有数不尽的胡军在胆怯后咬牙来杀。

    关彝是人,伤重,气竭,力尽,渐感麻木。

    “纳命来!”细雨之中,曹嶷看准机会从斜刺里杀出,刀如白练怒斩而来!

    “竖子尔敢!!”如死一般的沉寂过后,关彝忽而侧目抡刀大喝一声,青龙刀卷起滔天杀气飞劈曹嶷!

    曹嶷惊,这人竟还有余力?

    曹嶷怕,自己也是身负重伤。

    曹嶷怒,怎么还不去死!?

    夜色与细雨交织的空间迸发出强大的力量,由远及近,遍布四野的喊杀声是那么的清新悦耳。新鲜血液的注入让绞肉机般的战场再一次发生了变化,援军杀到!

    外围的胡军无法抵御生力汉军的冲击,唯有迅速的退散。拼了半日,战至忘我,仍有生命存在的胡人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如此冤枉的死去,于是兵如退潮。

    手持断刃,衣甲残破的汉军们看着大量的汉军从身边掠过,冲锋。死里逃生的激动,得以生还的感动让每一个人落泪,抹泪,咬牙抬腿迈步加入了战斗当中!战场中仍有同胞在浴血奋战,仍有战友在拼命坚持,不能放弃他们!

    “来自东北方向?看来是平原与高唐的汉军……”后汉皇帝刘渊如同吃了草梗入腹,面色一沉喃喃道。

    “起风了,退兵。”刘渊摸了摸吹打脸颊的雨珠,不情愿的说着。

    “雨疾风大,对我军不利,传令三军且战且退。”刘渊身畔的将领自然知晓陛下为何要退兵,胡军虽疲惫,可士气正盛,陛下中军还有三千精锐骑兵未曾动用,即便汉军来援也并非不能一战。

    奈何汉军顺风而至,时机挑选的甚好,迎着雨滴作战目难视物,夜雨之中火把多被淋湿,更是影响视线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退兵,当时最好的时候,也是最明智的选择。

    胡军退兵,汉军少有接触追击,太多的汉兵在苦战之后难以站立,需要救援。太多的汉卒坐在地上影响了汉军的作战于追击。即便是最先奋起余勇跟随生力大军的汉兵们,也在奔跑的途中跌倒,难以起身。

    一处又一处的战场上的乌云消褪,胡人离开剩下的便是汉人,左右张望之下隐隐可见附近的同伴们,这时方才发现战况虽然激烈,可双方的伤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。至少汉军还剩下不少,远多于估计,只是因为被分割在各处,又身处战场之中,一时看不到听不到罢了。

    “我来晚了,确认消息时已经入夜……”高唐汉军主将戴渊率领人马救下脩则,自责的说道。

    “不算晚,只是我与刘渊这一仗未算完……咳咳……看来脩某的判断是正确的。”脩则被抬下战马,躺在救护伤者用的架子上,苦笑说着。自己早就断定了这一战的结果,只要殿下无恙,必然会援助自己这里……

    战场的另一侧滕修与姜聪也坐在一处,若是战况再持续半个时辰,虽仍有大量的汉军在阵中拼杀着,可滕修与姜聪这两部人马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,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。也不过是片刻的差别,生死便换了位置,如何不令人感慨?

    “参见殿下!”

    “拜见殿下!”

    数千汉骑簇拥大汉监国太子刘动进入战场,刘动任凭雨水打透衣甲,面色难堪之极。自己本是要带着骑兵袭击退兵的胡军,可不想刘渊军中竟然出现两三千生力骑兵,双方对峙之下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可对于刘动来说,却是刘渊根本还有一拼之力,这很好理解,毕竟刘渊乃是当世枭雄。可在刘动心中,自己这一次并没有打败刘渊的事实,倒是一时耿耿于怀。

    “关将军……他……”下了战马,来到一处战场,刘动傻傻的愣在当场,看着汉军大将关彝被几支长矛洞穿身躯,肩头大腿还嵌着几把斧子,更要命的是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,夺去了这一代猛将的性命。

    雨水落在血水里,尸体上,敲打着汉军上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众人,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。刘动泪流满面,脱下自己的披风,覆盖在关彝的尸首上……

    “送关将军回中原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留一万人马协助众将休整,余者随本殿前往平原……本殿要以呼延翼,慕容廆的人头祭奠我大汉阵亡的将士们!!”刘动怒目厉喝,翻身上马,便在此时雷电划过半空,雨势渐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