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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 夫人城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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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日正午未到,沈若寥如约独自一人来到夫人城上。时候尚早,他在城头走了一会儿,在女墙上高高坐下来,面向城外。夏日正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地暴晒在脚下的江上;白光刺目的江面上,铆着零星几点驳船。这就是汉水,紧贴襄阳城的城墙流过。对岸就是樊城了。背后,岘山居高临下地俯瞰汉水和整个襄阳城,满山茂密葱茏。

    昔日,前秦皇帝苻坚想要南下消灭东晋,一统天下,遂率十几万秦军,分四路大举进攻襄阳。奉命镇守襄阳的梁州刺史朱序,闻说大军压境,临危不乱,加固城防,积极准备全力应战。

    朱序之父曾是东晋朝廷将领。其母韩夫人是个女中豪杰,常年随夫征战,通晓军事;在巡视城防时,发现城墙西北角年久失修,一触即溃,是整个城防的软肋。无奈其时襄阳守军有限,兵力紧张;韩夫人遂召集全家女眷及城中妇女,在这段即将崩塌的城墙里面,日夜抢工,修筑了一道坚固异常的新城墙。

    其后,秦军渡过汉水,向襄阳城发起猛攻。守城军民奋死抵抗,战事异常艰苦激烈。这个过程中,秦军发现了城墙西北角的隐患,便集中兵力专攻此处,果然很快攻塌了旧城。亏得韩夫人的先见之明;守城晋军坚守在韩夫人娘子军修筑的新城之上,终于打退了秦军的进攻。

    夫人城之名,由此而来。

    沈若寥忆起书上读过这的这段历史,陷入沉思之中,不知不觉摇头微笑。

    夫人城。夫人城……可是最后,秦军还是占领了襄阳。东晋援军畏首畏尾,不敢前来;朱序孤军作战,最终因为手下叛将李伯护投降秦军,里呼外应,打开城门,襄阳城终究被秦军攻陷。朱序被生擒,绑到了前秦都城长安。苻坚对他深为敬重,没有杀他,反封他为官,却把降将李伯护杀掉。至于韩夫人,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究竟如何。

    沈若寥站起身来,环顾四周。面前,汉水从西边的洲渚两侧下来,在夫人城脚下拐了个弯,奔流的江水急转直下,向东北方泄去。江水像一条绸带,反着耀目的强光,向东边延伸去;还可以看到江面上几粒暴晒的舟影,布满水面的细碎的皱纹。夫人城脚下的江面上,急转的水流冲起旋涡和浪花,江流滔滔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身后,岘山静静地坐在襄阳城的后方;坚实的依靠。

    脚下,这固若金汤、流芳千古的夫人城。

    背山环水,易守难攻;铁打的襄阳,铁打的夫人城。然而终究还是落入了前秦之手,落入了蒙古骑兵之手。竟然都是自己人,开门献城,分明这城墙还坚固如初,至今依然。

    沈若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长长地吐了出来,感觉胸中一片古往今来的开阔与寂寥。他轻轻叹道:

    “滑稽。”

    身后,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:

    “何事滑稽?”

    沈若寥回过头来;正是那武侯祠外,断言他将有血光之灾的算命先生站在自己面前。

    他跳下女墙来,与对方平面而视。

    “滑稽,因为一模一样的事情,竟然历朝历代都在不断上演。后人却永远学不会以史为鉴,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。”

    那人微笑道:“说得不错;汉景七国,西晋八王,正是前车之鉴,却不知燕王殿下学到了没有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戒备地望着他:“阁下究竟是谁?”

    那人答道:“在下只是成都一个街头术士,市井之中讨口饭吃;锦官城里都称我为黄狸子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冷冰冰问道:“阁下千里迢迢追到襄阳来,又约我独自到这个无人的古城头相见,究竟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黄狸子答道:“受锦衣卫之命,要我将少侠带到此地,劝阁下说出燕王派你到成都的真正目的,并交出蜀王密信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!——”沈若寥猛吃一惊,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。

    黄狸子笑道:“沈少侠千里迢迢从北平赶到成都,密会蜀王,送交蜀王一个神秘之物,之后又得其密信而返程北上。燕王与蜀王私下通谋,如此鬼鬼祟祟,必然是不利于朝廷之阴谋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忍不住说道:“你本来就是锦衣卫密探,冒充街头相士,在成都盯梢蜀王?”

    黄狸子道:“我是不是锦衣卫,都无关紧要。眼下这夫人城上,只有你我二人;少侠若肯配合,一切容易;否则,此时此刻,城下已被锦衣卫和襄阳守军包围,阁下纵和乃父一样武功盖世,怕也插翅难飞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再次大吃一惊:“我……爹?!”

    黄狸子安静地盯着他:“时候还早;少侠不妨仔细考虑。供出燕王,交出密信,我保证锦衣卫对少侠秋毫无犯,还可向朝廷保举少侠揭发藩王谋逆有功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怔了少许,头脑里一团混乱。他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,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,泄露了机密,更不知道朝廷究竟都掌握了什么以及多少,这一切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。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形,毫无概念究竟该如何应对。他心跳超速,薄薄一层汗珠开始在额头上沁出。

    他轻声说道:“我去成都,只因燕王府用光了储蓄的川蜀特产药材,姚大人特备清单,派我来成都采办。药材都是蜀王府选购备好,交给我带走。除此之外,并无其它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问道:“清单何在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在我同行采办的大哥手上;锦衣卫如果不嫌麻烦,我可以背给他们听;不过阁下声称自己不是锦衣,又拿不出证据来说是锦衣卫雇了你,我不可能再给你任何细节。你还是叫锦衣卫上来抓人吧;他们有权审我,你只是一个成都街头的算命先生,本无权到襄阳来问我燕王的私事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沉思片刻,微笑道:

    “既如此——”他突然伸手,亮出一块银牌,一面刻着“锦衣卫”三字,另一面刻着一个“敕”字。

    “现在,少侠可满意了?”他微笑道,“你说得不错,在下一直在成都街头化妆暗访,密切关注蜀王府动向。你同行的伙伴,此刻正在襄阳县衙中羁押。我锦衣卫的兄弟审他所得口供,他并不知道此来成都是要为燕王府采办,更不知要通过蜀王府。他只知道你到成都后就不辞而别,消失了三天音讯全无,第三天晚上才回来,才知你已经一个人把药材全部办齐,却不肯跟他说是如何办的。他记得你去成都一路上都背着个粗麻的长包裹,回程时却不再见你背。在下于蜀王府外,亲眼看到你背着个粗麻的长包裹进了王府,出来时背上却空空如也。后来,蜀王独自便装出府,私会你于客栈之后,并交与你一封密信。

    “沈少侠,燕王府要采办药材,稀松平常,却搞得如此神神秘秘,派出两人同来成都,却不让其中更富有采办经验的那人知情,这不是很奇怪?朝廷只能推测,除非那唯一知情之人,掌握的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隐情。我敢肯定,隐情就在那包裹和密信之中。那包裹中究竟是什么?”

    沈若寥答道:“燕王托我带给蜀王的一些北平土特产,板栗、柿饼之类,没什么新鲜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道:“既如此,少侠何不交出蜀王密信来?燕王与蜀王手足情深,互相馈赠土产,本也不是什么事,更不怕朝廷知道,何必遮遮掩掩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信里既然没有什么事,你又何必非要看。若寥受人之托,为人送信,信从发信人手中接到,必须送到收信人手上;拿给不相干的外人看了,我不成了失信于人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笑道:“你把信给我看过,如果信中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内容,我再还给你,你还可以继续回北平送给燕王;锦衣卫有经验,能把封口复原如初,保证燕王看不出端倪,你不会有任何问题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那是利用蜀王和燕王对我的信任,欺骗他两个,更不可以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沉下脸来,冷冷说道:“沈若寥,你不要不知分寸。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天子,有权刺探亲王一切家事;你拒不交信,便是抗旨不遵,罪同谋逆,你可知厉害?”

    沈若寥停顿片刻;他的头脑开始渐渐冷静清醒过来。他问道:

    “你如何知道我名字?如何知道我从北平来?为何不在成都抓我,非要追到襄阳来?又何苦把我弄到这夫人城上来,直接从客栈里把我抓进府衙大堂过审不更容易?还有刚刚你说到我父亲——你知道我父亲是谁?”

    黄狸子却并不立刻回答,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良久,然后在城头寻了块基石悠然坐下来,抖平衣襟,不慌不忙说道:

    “少侠可知,你这些问题,已经足够确定锦衣卫对你的怀疑?在下现在就回答你。在下自从蜀王府外见你只身进了王府,就开始注意跟踪你。诸葛祠中,少侠与方正学一同游玩,少侠一口北平口音,方正学又多次提起燕王,随便谁都能猜出你与燕王有关。锦衣卫在成都按兵不动,到了襄阳才动手,是为了掩人耳目,不想打草惊蛇;选在夫人城上,则是为了给足下一个立功自救的机会。至于你究竟是谁——”

    黄狸子停住了,紧紧盯住沈若寥,得意地微笑了。

    “沈少侠,全天下之人看到你手中的剑,都知道你是谁,更知道你父亲是谁。蜀王知道。燕王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,比谁都知道得更多。唯一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人,是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满脸怀疑和困惑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黄狸子道:“少侠可知道,你父亲的过去?”

    “你指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洪武十年,沈如风引退回燕山,从此在燕山闭门隐居;你想必知道他武功天下无敌,又可知他为何要逃回燕山,终生再不出山?沈如风自从十六岁上得了秋风宝剑,之后直到他逃回燕山,这十二年之间发生的事情,你又可有了解?”

    父亲神秘的过去——他从来不知道。他一直渴望知道,父亲过去的经历,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;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,顶多像大伯一样,只言片语匆匆带过。两年前,大伯遇害,自己也遭到陷害;那个夜晚,三叔在暗房之中,曾经粗略说出了些许父亲的往事;两年来,他一直坚信三叔是在诋毁父亲,尽管内心深处,他早已把清儿认作了自己的亲妹妹。他渴望知道更多父亲过去的经历,渴望听到更多的细节,渴望了解一个自己不认识的,真实的父亲。然而他究竟是否准备好接受真相?他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。此刻,他关心的问题只是,他究竟该不该从锦衣卫的口中了解到这一切;他渴望知道,但他或许不该问。

    黄狸子见他沉默不语,淡淡笑了。

    “你当然不可能知道。”他说道,“沈如风本是张士诚门客,以其武功高强,年方十四岁便被张士诚收作贴身保镖;十六岁上,他从武当山掌门高道还丹真人手中得到秋风宝剑,武功大涨,很快四海之内无人敢与之争锋;张士诚由此待其恩宠更重,情同父子,与另外一个养子五太子一起,被张士诚视为左右手,并称为吴中双煞。

    “徐达、常遇春引大军攻吴,连克高邮、淮安,梅思祖归降,继而张士诚连失濠州、徐州、宿州,于是丢了整个淮东。沈如风跑到徐达大营中投降,徐达早闻其名,以其弃暗投明,大加称赏,留其在身边;不想乃父暗通张士诚,频送情报;待得徐达攻破五太子援军,五太子投降,湖州、嘉兴、杭州相继归降;乃父心机深重,瞅准时机又跑回了张士诚身边。张士诚失了五太子,又因沈如风先前在徐达军中通风报信,以为沈如风不但善谋略,而且真正忠心于己,于是对他加倍器重,拜为总兵,除了沈如风之外,再不肯听他人言。

    “徐达、常遇春筑长垒围困平江城,因乃父顽固拒守,十月不能下。后来徐达送书于乃父,尽言先帝乃是大势所趋,张士诚心胸狭窄,目光短浅,难成大器,早晚必败。沈如风于是半夜出逃,又投奔至徐达营中。次日平江城破,张士诚巷战溃败,自缢不成,被徐达所执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仿佛在听天书,张着嘴呆呆听黄狸子叙述,满脸的不可思议。黄狸子看见他脸上的神情,得意地笑了,指了指面前,示意他坐下,一面继续说道:

    “因为此事,先帝不得不承认他平吴之功,赏了他一个都督佥事,和当时的蓝玉一样官职。诏书送到平江之时,却找不到人;过了一个月,汤和进攻庆元之时,才发现沈如风在方国珍那里;从俘虏的方国珍亲信口中得知,原来沈如风早在张士诚与方国珍昆山之战时,就已经利用自己在张士诚身边的位置,暗通方国珍,才有了方国珍的七战七捷,借此劝说张士诚投降了元廷。汤和、廖永忠、朱亮祖大军追逼之下,方国珍逃遁入海,走投无路之中,奉表归降;先帝接受了降表,条件只有一个,要他交出沈如风。使者到达方国珍之处时,沈如风却已先行逃跑,不知去向。

    “三个月后,大将军徐达却从北征前线上奏,沈如风前来归降,请降之礼竟是汴梁——也就是开封——以及汴梁守将左君弼。徐达将其留在军中,礼待如初,同时小心观察,沈如风随后助其破元军于洛水,平定河南。先帝虽然许可了徐达的决定,仍然不放心,于是以犒军之名临幸汴梁,与徐达、沈如风三人密谈。密谈的内容,普天之下,至今再无第四人知道。总之,后来徐达取临清,下通州,攻克大都,一路势如破竹,元军一溃千里,奔逃至上都——也就是开平,随后因常遇春大军逼近,又弃上都逃入大漠;徐达接着再连克太原、巩昌、平凉、延安、庆阳,平定山西、陕西;沈如风一直跟在徐达麾下效力,不曾再反。

    “洪武三年,徐达再度北征凯旋;师还京城,先帝大行封赏,徐达进封魏国公,其身边大小各级将校皆得封赏,独不及沈如风。世人传说,当年先帝与其汴梁密谈之中,曾经约定但得徐达攻克大都,元朝灭亡,北方平定,先帝便可将他先前所有的摇摆反复一笔勾销,并许他终生供养,惟有一个条件,便是从此他不得再靠近朝廷,涉身朝政军事,并且不得再在京师露面。

    “传说是真是假,无人知道。唯一可知的事实只有:乃父的确无官无爵地离开了京师,从此远离朝政,再不曾介入军事,只身行走天下,而从不曾见他为生计发愁。他屡易其主,名声大恶,却因为武功高强而朝中人人畏惧;外加为人傲慢冷酷,反复无常,背信弃义,朝臣军队从上到下,无人不言其恶。得知他功成身退,中书六部、五军上下都是人人欢喜,大松一口气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仍然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;初始的惊骇很快过去,随着黄狸子滔滔不绝,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,冷冰冰说道:

    “你信口雌黄,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,自成一统,也真让我佩服。但空口无凭,你便说得天花乱坠,教人如何信你?随便编个惊心动魄的演义出来,不过就是想骗我交出蜀王的家信,使计无中生有,陷害蜀王和燕王,还当我是傻子,乖乖地随便你耍?”

    黄狸子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,抬起手来,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唇上的短髭,眯起眼来,淡淡笑道:

    “沈少侠,在下刚刚所说的事情,对于生活在大明朝今天的人来说来,就好像徐达、常遇春的名字一样,只是常识而已。阁下若不信,可以随便在街头抓来个路人问他沈如风是谁,看对方会如何回答。先帝爷与沈如风汴梁秘密约定的内容,如果传说是真,想必后来先帝爷多有后悔。沈如风离开朝廷,远离京城,只身行走江湖,逞其武功之强,心地残忍,处处为非作歹,动辄因些微小事犯下杀虐无辜、屠戮妇婴的罪行;其所犯之罪,却远不仅如此。他冷血负心,好色成性,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武功和美貌,时时处处拈花惹草,害得无数善良而纯洁的女子丧失贞节,自尽身亡,他却能无动于衷,继续在股掌之间玩弄着自己下一个猎物。

    “总而言之,乃父当年杀人为虐,无所不用其极,惹得四海之内,风声鹤唳,人心慌慌,甚至少女昼夜以面纱遮颜,不敢少露;行人于道而不敢旁顾;小儿闻沈如风之名而不敢啼哭。可他武功高强,无人能敌,所以横行天下而无人能止。先帝起初还睁只眼闭只眼,后来沈如风实在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,朝野上下一片喧沸,都要求彻底斩除此人,为天下苍生除害。先帝几次三番诱其回京师,乃父却不上钩;前后派出无数锦衣高手,想尽各种办法行刺,无一成功,反倒都被沈如风轻易杀掉,如此几年过去,沈如风只是气焰更加嚣张,先帝为此深感头痛。”

    他停顿了一下,看了看沈若寥;这半天,对方只是斜眼看着自己冷笑,眼神里满是嘲弄和不屑,见他住口,便开口讥笑道:

    “足下有如此高编故事的天才,作个锦衣密探真是浪费。你肆意诽谤污蔑我父亲不算,居然还敢造起先皇的谣来;我爹原来真是武功天下无敌,到了这个地步,居然能让朝廷犯得上出动大内高手来屡屡行刺,还全部失败。如你先前所说,我爹既是个趋功逐利、摇摆不定之人,又为何先帝频频诱其入京,他却不去?他既如此精明,后来又是如何轻易上当,被我三叔毒死的?他有如此大本事,又何必当初非要归隐深山?你的故事越说越离谱,只怕你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吧?”

    黄狸子却摇头苦笑起来,叹道:

    “你以为这些便是离谱;殊不知真正离谱的正是你父亲本人?后来发生的事情,若非他声名狼藉、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,只怕传到今天早传成了神话。先帝想方设法除不掉你父亲,沈如风也成了先帝心头一块重病。直到洪武十年上,恰逢吐蕃作乱,剽掠贡使;邓愈、沐英发大军讨伐吐蕃,大获全胜。先帝看准时机,作书与武当掌门还丹真人,借还丹真人之手诱沈如风至武当山重阳登高,同时密令邓愈、沐英,借大军回朝之机,突然包围武当山,明示邓、沐二公不得受降,但求一战致沈如风死地。

    “十万大军;你父亲只有一人一剑,身边还带着你母亲。那一战的细节,至今仍是军中最高机密;当年参战的十万将士,都被先帝派到了西北边塞屯垦;朝中除了先帝之外,只有像中山王这般寥寥几个位列王公的功臣宿将知晓。这几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,先帝也刚刚驾崩;也就是说,很可能现在天下已再无人知道当年那一战的具体经过。世人如今只知道,征西将军邓愈正值壮年,一向身强体健,讨伐吐蕃大获全胜,却在回师途中,于武当山暴病;两个月之后,大军行至寿春,邓愈病卒。而沈如风却在武当山于十万大军中突围成功,全身而退,北上回到燕山,从此再不曾出山一步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这一次却没再出声,把脸扭过去,看着城外汉水,只是安静地听。

    黄狸子叹道:“因为邓公之死,先帝从此恨透了沈如风,想要将其碎尸万段,却又同时更怕其再度出山,祸害天下。洪武十二年,毒门四君子之姚表入京,偶遇燕王,从此投入燕王门下,表面上是机缘凑巧,其实都是先帝暗中安排。洪武十三年,燕王就藩北平,姚大人顺理成章随行。而先帝则在燕王起行前明示燕王,镇守北平要务之一,在严防沈如风再度出山;为此悉免夜夭山界内租税赋役,凡大军出塞、官商贡使往来皆绕道而行,尽一切可能避免惊扰沈如风所在,给其复出的动机;并要燕王充分利用姚大人与沈如风和真水寨的过往,严密监视夜夭山任何风吹草动,随时向朝廷报告。

    “少侠想必直到今天,还以为燕王不知你的身世,姚大人会替你保密。其实用不着姚大人多说一个字,燕王殿下从一开始,就对你的身世了如指掌,而且比你自己还更清楚。他早在你出生之前,便知道你父亲是谁,知道你父亲的所有过去;他知道你母亲是姚大人师弟的独女,知道杜云君当年以一面之情,就和沈如风私奔出逃;知道她因难产而死,你从小丧母,生父却是个残忍自私的魔头,为你母亲的去世而惩罚你十五年——”

    “够了!!”沈若寥一声暴喝,突然转过身来,秋风冰冷锋利的长刃已然横逼在对方咽喉之上。黄狸子本能地住了口;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眼神——这个他只在传说的历史之中,听说过的眼神——沈如风杀机毕现时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多说一个字,我挑出你的舌头来。”沈若寥轻轻说道,声音却仿佛秋风寒刃,直刺对方腔膛,霎时肝胆都已破裂。

    黄狸子惊骇片刻,定下神来,从腰间重新摸出那块敕字银牌,举到沈若寥面前。

    “沈少侠,燕王手下以刀兵威胁锦衣卫,刃加其颈,这在朝廷眼中,会被看作是什么?只怕燕王殿下也不会允同你如此莽撞吧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看到银牌,半晌没有吭声;许久之后,他才把剑移开,收回鞘中。

    黄狸子至此,换了一副腔调,开始语重心长起来:

    “沈少侠对燕王心存感激,以为燕王信任器重你,你必将誓死以报燕王知遇之恩;殊不知你既有如此生父,燕王殿下又焉有可能真心信任你?更不可能真正交付你任何重任。蜀王也是一样;他既要让少侠带信,必然不可能在信中写进任何重要机密去;真正的机密信件,他铁定另派随身亲信秘密前往北平。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?少侠若实在不知燕王给蜀王的包裹中究竟是何物,在下也不好强迫你编造;只要少侠交出蜀王的信来,我当场看过,保证还原封印如初,把信还给你,必不让燕王起丝毫怀疑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沉默片刻,低声问道:“我若不给呢?”

    黄狸子微笑道:“锦衣卫有天子授权,便是燕王本人,也不能不给。少侠若必不肯交出信来,那非但是你自己抗旨不遵,燕王也会落下抗旨的罪名;更糟糕的情况,少侠逼我锦衣卫搜身,你便失去了为朝廷立功的机会;若企图拔兵动武反抗,燕王的罪名可就会直接定性为谋反。少侠不会不知轻重。各种后果摆在面前,智者观大势而识时务,仁者择其正而履其义。效忠朝廷本是正义之举,于仁于智此刻都是少侠唯一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转过身去,重新看着下面奔淌不息的汉江。城墙之下直临江堤;他可以看到下面已经站了一圈人,都是便装,然而从体型气质之上,一看便是训练精良的武士,想必就是锦衣卫之人,此刻已经将夫人城团团围住;黄狸子说得不错,他根本不能选择动武反抗,再给燕王平添罪名,更何况即便他反抗,他也插翅难飞——他毕竟不是父亲。

    他胸中沉闷,仿佛有些窒息;燕王什么都知道,早就知道一切;此时此刻,他甚至已经不再去怀疑黄狸子所说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;怀疑已经不是重点。父亲究竟是谁?自己究竟是谁?燕王究竟又是谁?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,努力把这些念头甩出去;即便甩不出去,至少也要暂时隔离在一处,不去触碰;当务之急,是他现在究竟该怎么办;蜀王的书信就在自己身上,给,还是不给?

    他望着滔滔江水;一个念头突然在此刻窜入脑海中,冲荡在他胸口。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,他立刻死死地抓住这个念头,而全然不顾它究竟是愚蠢还是高明——毕竟,此时此刻,他走投无路,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。

    他沉默良久,转过身来,瞟了一眼黄狸子,低下头去,轻声问道:

    “你真的保证,能将封口复原如初,不留丝毫破绽?”

    黄狸子笑道:“锦衣卫做这行久了,经验丰富,技术纯熟,你不必有丝毫担心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犹豫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,轻声道:

    “我可以把信借给你看,不过信现在不在我身上。我得去取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怀疑地看着他:“沈少侠,你当我是三岁孩子?蜀王给你的信,你视如性命,怎可能不时刻带在身上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正因为视如性命,所以才没有带在身上。我知道要在襄阳停留几日,所以初到襄阳,便把信藏到了一处隐蔽安全的地方;否则带在身上,难保几天时间里不生些风吹草动;这和走在路上时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你把信放在哪儿了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反正不在客栈里;我前天一早去了樊城,把信藏在了米芾祠中,并作了记号,但只有我自己认得,也只有我自己能找到;我便说与你听,也是白搭,你看不出我作的记号。我必须亲自带你去。你若不肯,那也随便你;现在就叫你锦衣卫的弟兄上来,把我捆到大牢里去,反正没有我带路,你们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那封信。没有那封信,我倒想看你拿什么为凭据,无端说燕王的不是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有些难以置信:“沈少侠,你不要不自量;在下给你机会,并不是因为怕你。锦衣卫一旦真把你抓进了大牢,若想拿到那封信,可有的是办法;你就算想象不到,听还没听说过么?你该还记得诸葛祠前,在下的相面之言吧?”

    沈若寥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;骆阳的靴刀妥帖地夹在靴中,他可以坚实地感受到。他握紧秋风,平静地说道:

    “有本事,你就来抓我。真正的智者,首先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。你待我客气,履行你的承诺;我也以礼相还,带你去找那封信。否则,我今日便在这城头与你锦衣卫刀兵相见,只会有两种结局:要则,你锦衣卫被我杀个干净,毕竟,我是我爹的儿子,秋风现在拿在我手中;要则是,我杀不了你,你却绝无可能拦得了我自杀,反正我身上此刻没有那封信,更没有只字片言、一丝一缕能让你证明联系到燕王和蜀王;你死无对证,充其量不过是杀了沈如风的儿子而已,但愿朝廷因此也能给你记功。”

    黄狸子惊奇地看了他良久,皱起眉头稍作思索,冷笑道:

    “也罢;我且容你带路。但请少侠掂量清楚,不要指望自己能借此耍什么花招。”

    他们走下城墙来。黄狸子带上城下围守的一队锦衣卫,按照沈若寥的说法,来到江边,雇了三条渡船,两条尽是锦衣卫,将沈若寥所在的小船夹在中间,向对岸的樊城摇去。

    沈若寥坐在船中央,四周站了一圈锦衣卫,对他按剑而向,虎视眈眈;他只能从他们之间的夹缝中,看到一线江面。他低下头,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在脚下的船板上,只是发呆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江流的声音有些静了下来;沈若寥心里却像着了火一般;他依旧低着头,心不在焉地问道:

    “还没到?”

    黄狸子笑道:“着什么急;船才到江心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停顿了一下。他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
    他猛地起身,就向围在身边的一侧锦衣卫身上一头撞去。几个锦衣卫猝不及防,被他一头撞倒,翻身栽进了水中;他得到空隙,刚要跳船,却不料刚刚向一侧倾斜的船体瞬间又反弹回来,向另一侧摇去;他不谙水性,更不习惯坐船,一屁股就坐倒在船上。剩下的锦衣卫立刻杀气腾腾地扑上来,把他按到下面。他使足力气从众人身下扑腾出来,却无论如何在摇摆不定的船板上站不起来,转眼间又被无数只手钳住,拼命把他往下按。他一路拳打脚踢,挣扎着爬到船舷之侧,全身猛地一挣,外衫撕裂,终于从锦衣卫手中滑脱,扎进了水中。

    瞬间,他便呛了一口水;从小在深山中长大,他从来没有学过泅水。之所以选择投江,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假想借汉江之水,毁掉蜀王的密信;至于自己不会泅水,则索性给锦衣卫留个死无对证,干净容易。然而呛水的瞬间,胸口撕裂的疼痛和本能而生的巨大恐惧,却使他立刻将蜀王的密信忘了个干净。仿佛是两年之前,那个狂风暴雪的夜晚,从夜夭山出逃一样;他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,可是死亡的阴影只是刚刚降临,求生的强烈欲望就本能地窜上来,压倒了其它的一切。他拼命在水中扑腾,用尽力气向上奋勇挣扎,却在水中迅速地越沉越深。更多的水顺着口鼻灌进胸腔;此刻他不知是疼痛更强烈,还是恐惧更强烈。时间仿佛过得比一生还要漫长;他渐渐有些意识模糊起来,疼痛也仿佛渐渐退却。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;接着几只手同时上身。他被拉出了水面,扔回到船上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水,醒转过来,才发现自己平躺在船板上,衣襟都已解开,胸腔里还在震痛,伴随着肋骨折断的撕心裂肺的疼痛;他忍不住惨叫一声。一个黑影迅速离开他胸口,胸腔上巨大的压力瞬间消失;一只手在他剧痛的一侧胸肋上摸索了一下。黄狸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来:

    “怎么搞的?”

    一个声音模糊回答道:“我用力过猛……肋骨断了一根……”

    沈若寥晕了过去;俄顷,他又猛地醒来,一只手从他的胸口收回;黄狸子的脸就在面前,见他睁开眼睛,把手抬到他面前;手中是一团被江水泡糟的信纸,已经揉成了一滩烂泥。

    “沈若寥,恭喜你;准备下大狱吃酷刑吧。”

    他没有出声,又昏迷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