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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 端礼大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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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漫长而不安的等待之后,除夕这一天终于来了。北平城里到处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,是过年的气氛,是婚礼的温度。

    清晨,沈若寥推开房门,惊讶地看到一场鹅毛大雪悄然降临。晶莹的雪花,大朵大朵,路面上,台阶上,檐瓦上,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,白璧无瑕之中,依旧点缀或平铺着大红的底色,鲜红鲜红,像夜夭山山谷中,白雪中盛开的梅花,像洪武二十七年腊月廿八那个夜晚,东院厚厚的雪地里遍地散落的红色的鞭炮碎屑,像那条雪白的床单上,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色,尽管经过了十五年,已经变作深褐,在他眼中,却永远流动着鲜红鲜红悲凉浓烈的味道。

    这个不平凡的早晨,他竟然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练了半个时辰的功。然后,他打开店门,像往常一样洒扫干净。两骑高头大马飞驰到洪家酒店门口停住,马三保和骆阳一起走进店来,身后跟着十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王宫内官和宫女。所有人都穿得精神漂亮。大家不由分说,把他和吕姜两个人按到椅子上坐下,为他们梳妆起来。

    三年前的三月十二,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,严冬峻烈,没有丝毫春天的气息。他马上就要和杨疑晴拜天地,却突然间被拉到了院子里,跪在厚厚的雪地中,让鲜血把衣服和雪地都染红,让永不停息的大雪慢慢把自己深深掩埋,冷冷冰封。

    现在,沈若寥看着自己一身从头到脚大红的色彩:红色的礼服,红色的腰带,红色的靴子,连头巾都是红色的。似乎还嫌这红色不够,还要在他胸前缠上一朵巨大的红花,照得他的脸颊也是霞云一般。

    这是什么样的红色啊,如此纯粹而热烈,干净得如同房檐上的白雪,没有分毫的杂质,单纯得让人不敢触摸,不忍分割它的完整,它的无瑕。望着外面一片来自天空的纯洁的白色,他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咚咚地跳个不停,浑身散发着热气——夜夭山沉积了千年的冰雪,他那颗冰封了三年的年轻的心,一并在这比火焰还纯净热烈的红色中融化掉了,他不是以往任何时候的自己,他是一个全新的人,一个和这大雪一样纯净,和这红色一样激情四溢,充满生机、充满力量、充满希望的热血少年——

    不,很快,他就不再是一个少年了。很快,过了年关,迎来春天,到了又一个三月十二的时候,他就已经二十岁,弱冠之年,是一个成人了。

    到了那时,他已经有妻室,有一个家,身为一个成人,唯一所缺的,就是事业。而弱冠之年,他正好可以刚刚起步。

    这真是一个无比热烈的冬天,一个沉静的旧年到新年的转变,他一生中,从来没有过如此包含憧憬的除夕。

    吕姜没有穿红色,却也被装扮得极为漂亮;本来她就已经十分美貌动人,此刻在华丽衣装的映衬之下,别有一番端庄而娴静的高贵气质。她的目光时刻不离沈若寥,满脸是母亲的担心和疼爱,仿佛儿子要完成的是人生中最为重要也最为艰难的一桩事业。

    整个洪家酒店从里到外都被布置得一片喜庆,大红色烫着金边的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。他自己平日睡的屋子现在就是洞房,每一寸角落都是大红色的。窗户上,墙壁上,帷帐上,贴满了烫金的喜字。大红色的床帏,长长的流苏垂到地上。寒冬腊月,床上却极其暖和,炕火烧得甚旺,暖床的大红色织锦被褥也柔软宽厚。高高的烛台上,十几根大红镀金的花烛又粗又高。窗边的梳妆台是燕王特意送给南宫秋的,上面铮亮的铜镜上也贴了一个大红双喜字。

    沈若寥望着洞房,心里有些乱乱的不安的感觉。他走到外面来。没有喜堂;因为地方太小,也因为南宫秋是郡主的缘故,喜堂并不设在洪家酒店,而是设在了王宫端礼门外的广场上。幕天席地,全北平的百姓都会簇拥在那里,见证秋和风的结合。

    当年,父亲和母亲的婚礼是怎样的呢?离经叛道的私奔,还能有什么婚礼可言吗。

    所以,要不要这个婚礼,其实,又有什么所谓呢?

    他曾想过,如果只有王真人一人,看着他和秋儿,风月为媒,天地为证,说不定更能够天长地久。

    不过,眼下看着天地之间,一片雪白血红,其间伫立的红色的自己,望着王宫的方向,默默期待吉时的到来,期待从承天门里飘出的,那一抹和他一样红色的霞云,花轿中娇美如云的那个姑娘,他还是觉得,有一场婚礼真好,哪怕真的如王真人信里的那句话,这一切最终也只是一场戏,一阵风后,烟消云散,似水无痕,他至少可以把这场婚礼铭记在心,铭记一辈子。

    当然,两个人都会。不管最终,是谁先打破这一切,让所有的只能成为永久的记忆——那会是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,刻骨铭心的美好,刻骨铭心的伤痛。

    无论如何,他会一直坚持走下去,他看不见未来,他只知道现在他一定要娶她,已经没有任何人、任何事可以阻止他了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带秋风吗?”他问道。

    马三保和骆阳对视一眼,犹豫了一下,道:

    “王爷没有吩咐。还是带上吧,带上才是你。”

    带上秋风,才是我。

    他把秋风挂在腰带的金钩上。长剑如此黯淡,俨然和他新郎的衣裳十分不配。不过他知道黯淡的剑鞘里是谁,华丽的衣服里又是谁。

    从来是一个人。

    吉时已到。他走出店门,看到二流子正等着他。就连它也戴了满头大红的缨穗,挂着无数金光闪亮的铃铛,装上了红绸缎的马鞍,红色的流苏一直垂到马腹。蓦然间他发现,当初的小马似乎一夜之间长成了茁壮的高头大马,雄俊伟岸。时间真快啊。他也在长,小马不再小,他也不再是个孩子了。

    枣花大街上,已经有不少人站在外面等着看热闹。沈若寥上了马,吕姜也在宫女的扶持下上了后面华丽的轿子。骆阳和马三保上了马,跟在最后。

    沈若寥定息片刻,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雪花的冰凉的空气,扬起马鞭,呼喝了一声:“驾!——”马儿箭一般飞了出去,稳稳当当,穿过北平纵横交错的街巷,穿过漫天飞扬的大雪,向宏伟威仪的燕王宫疾驰而去。

    端礼门外的广场,人头攒动。宽大的喜台背门坐落在广场北侧,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兀立出来。红旗飘展;喜台上,燕王和王妃的华盖已经落了雪;华盖下,王爷和娘娘也是衣着喜庆漂亮,静静坐在台上等候。袁珙也坐在台上,袁忠彻则带着儿子站在父亲边上。姚表坐在最外面。他们身后,一面巨大的红色幕布拉起来,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双喜字金光闪闪,宣告这喜台就是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。

    喜台西侧,一个年逾花甲的高僧领着一群和尚正在念经祈福。正是道衍和他手下的庆寿寺弟子们。喜台四周,和广场四周,内外将围观的百姓夹在中间的,是几层燕王手下的护卫亲军。燕王最得力的几员大将,张玉、邱福、朱能、陈珪、谭渊都在。北侧,高大巍峨的端礼门上也是旌旗乱舞,整整一侧南宫墙上站满了士兵,居高临下望着即将举行婚礼的广场。

    “仪宾郎来啦——”

    广场外围,不知哪个士兵突然高喊起来。人群立刻得了命令般,自动让出一条大道来。一骑红尘冲破大雪,闪电般划过广场,在喜台前戛然而止。吕姜的坐轿停在他后面,几个轿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。骆阳和马三保则骑到喜台两侧下马,侍立在边上。

    沈若寥刚要下马,朱棣笑吟吟地止住了他,说道:

    “别忙;先去迎你的新娘子吧。”

    端礼门的大门缓缓打开。穿过端礼门,纷飞大雪中,沈若寥远远看到,承天门也缓缓地打开了。一点鲜红的颜色在遥远到已经缩成小孔的承天门内,静静等待。

    他没有说话,策马穿过人群,在整个北平的注视之下,驰进端礼门,直接跃过金水桥,向承天门飞驰而去。

    一路卫兵肃立;沈若寥视而不见,他眼中只剩下承天门内,等待的那顶红色的花轿。

    他闪电般飞驰进了承天门,在花轿前停了下来。他下了马,走到轿子前面,刚要伸手去掀帘子,一旁侍立的宫女却止住了他:

    “仪宾郎不可以;请先把花轿迎到喜台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犹豫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我怎么知道里面是谁?”

    那宫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“您掀开帘子也看不到;郡主盖着盖头呢。不到进了洞房,是不能掀开盖头的,否则,新娘将有厄运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想了想;他实在有些不安,看不透厚厚的红布后面,究竟是不是他日夜期待的南宫秋。但是他不敢破忌。再不信神信鬼的人,此时此刻,面对祖宗留下来的传统,怀着对自己爱人的怜惜之心,也绝不敢非要打破规矩,掀开帘子,再掀开里面那顶红盖头。更何况,沈若寥本身并不是个不迷信的人。

    他叹道:“好吧;里面是不是她,这也都是天意。我该怎么迎,请姐姐告诉我?”

    那宫女屈膝道:“仪宾郎客气了。请您上马往端礼门外走,我们在后面跟着您就是了。马速不要太快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上了马,慢慢向端礼门走去,一面心里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。此时此刻,他真的开始有些害怕了。如果进了洞房,盖头掀开来,出现在面前的,完全是另一个人的脸,他该怎么办?

    他想娶的只是秋儿。

    出了端礼门,红色的新郎和花轿就成了全城关注的焦点。沈若寥把花轿引到喜台前面,下了马。花轿落下来,一个宫女掀开轿帘,另两个宫女从里面扶出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女孩子出来。也是一身大红色,新嫁妇的礼服,绣满了金丝的富贵牡丹和蝙蝠祥云。长裙曳地——哪怕能看到她穿的鞋子,沈若寥也可以就此确定是不是南宫秋,秋儿不是三寸金莲,鞋子会比这些宫女大一些。然而就是这么一点他都看不见。

    马三保把一条结了大花的红绸带一头交到他手中,另一头则由宫女交到新娘子手中。然后,扶着新娘的宫女松开了手,完全把新娘交到了新郎手中。

    沈若寥按照马三保的指示,用长长的绸带拉着他看不见容貌的新娘,小心翼翼地走上喜台高高的台阶。他回过头,小声地对新娘说道:

    “小心台阶。”

    新娘子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犹豫。沈若寥盼着她能说句话,他听她的声音也能分辨出来南宫秋。新娘子却一声不响,高高地抬起步子,有些笨拙地迈上了台阶。沈若寥一级台阶一级台阶慢慢地向上移动,一面不停地提醒新娘子迈步,终于两个人都顺利地登到喜台上。

    大红色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喜台,上面已经落了一层淡淡的雪花;一条镶着金边的红毯在底毯上面,引领着从喜台边缘到北侧燕王和王妃坐着的地方前面。吕姜已经坐到了燕王边上的座椅上。前面地上,两方红色的跪垫端端正正地并肩躺着,静静等候。

    一个铜火盆横卧在前方路中央,拦住了他们,纷纷扬扬的大雪中,火焰仍然在炽烈地跳动。沈若寥停下来,他知道这是两个人必须要过的一道坎。他看了看新娘拖地的长裙,不知道她怎么才能迈得过去。

    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注视着。

    他迈过火盆,回过头来,轻轻说道:

    “迈过这个火盆,秋儿。”

    新娘子犹豫了一下,抬起脚来,裙子却依然拖在地上。她试探性地往前迈,却被裙幅绊住了脚步,一下踩进了火盆里。她惊叫一声,立刻缩回脚来。裙幅下摆已然着了火。

    沈若寥大吃一惊,不由分说一脚把火盆踢飞,一步跨回新娘身边,扔掉手中的红绸带,就在新娘面前跪下来,一把抓起她拖在下面的长裙,攥住裙摆上乱窜的火苗,瞬间将火攥灭。

    “秋儿,你的鞋子着火没?”他看不见她的绣鞋,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掀起她的裙子来,焦虑万分。

    新娘子呆立半晌,木然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沈若寥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证明,他知道盖头里是谁;那一声惊叫,虽然只是轻微而短暂的一声,足够在瞬间让他心里的石头落地。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个声音,这个银铃般清脆悦耳的,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狡黠,充满了淘气和惊奇。他望着红火的新娘,心里只觉得一阵似火的激情动荡。他站起身,伸手一把将新娘横抱起来,高高地捧在怀里,然后径直大步走到喜台北侧,才把新娘子放下来。

    广场上一时鸦雀无声。成千上万的人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,都傻了眼。

    朱棣和徐妃也惊讶地望着他。吕姜,袁珙,姚表……台上台下其他人都一样目不转睛地哑然望着沈若寥。连西侧念经的一群和尚也停了下来,吃惊地望着沈若寥,只有道衍仿佛并不意外。南宫秋呆若木鸡地立着,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条结了花的大红绸带。

    很快,燕王就反应过来,赞许而开心地笑道:

    “好样的!这样,孤和王妃也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马三保微笑地望着沈若寥,亮开他中气十足的高亢嗓音,声音穿透了整个北平:

    “新郎新娘,一拜天地——”

    沈若寥望着南宫秋,和她一起在柔软的垫子上跪下来,面向北侧,磕了一个头。

    “二拜高堂——”

    沈若寥抬起头来;燕王和王妃坐在他们正前面;边上是吕姜和袁珙,望着面前的新人,眼神中满溢着欣慰。

    沈若寥来不及多想,跟什么都看不见的南宫秋一起深深拜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新郎新娘,夫妻对拜——”

    两个人站起来,转过身,在面对面跪下来,小心翼翼地深深拜了下去。

    朱棣开心地大笑起来:

    “好,好;太好了。从此以后,你们两个就是夫妻了。要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相濡以沫,白头偕老。妻子要服从丈夫,不许耍小脾气,不许拿郡主的架子。丈夫也要爱护妻子,不许摆丈夫的威风,不许让她受委屈。你们两个都记住了吗?”

    两个新人一起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朱棣微笑道:“好啦;拜完天地了,若寥,秋儿,你们俩坐下吧。孤特意为婚礼准备了一些节目,大家都坐下,开开心心热闹热闹,好好玩一玩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拉着南宫秋,两个人一起坐到专门为他俩准备的小桌两旁。桌上摆满了茶点水果。沈若寥一时间很怀疑南宫秋盖着盖头怎么吃东西。

    他的注意力全在新娘子身上,直到欢腾的音乐和锣鼓声响起,他才抬起头来,惊讶地看到几只狮子在台子上舞来舞去。舞完狮子,又有几个人上来演杂技。北平街头平日卖艺的杂技艺人都被燕王请了来撑场面。

    杂技演到一半,突然几个人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来到喜台下,打断了表演。沈若寥认出那正是张昺、谢贵、张信和景清四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