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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 济南惊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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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飞快地跑到城门来。雄伟的城门紧闭,显然铁铉已经调兵成功,城门也加强了防备,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站了两层士兵。济南的城墙素以高大坚固闻名;不过这高大在沈若寥看来,还是远比不上夜夭山北侧的平台悬崖,曾经他能一跃而上,曾经他也和木秋千一起从上面掉下来,秋千因此活活摔死。他从黑暗中跳出来,飞身跃上城墙,守城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,秋风出鞘,呼啦一下清扫出一大片空地,然后,他翻身跳下了高高城墙,冲到来时那条路上。

    城门打开来。守城的士兵几乎倾巢出动,呼天喊地地向他掩杀过来。沈若寥解开二流子,翻身上马,马儿风驰电掣向来时的小客栈奔去。

    客栈近了。远远地沈若寥便看见一支军队已经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,火光簇聚,大概有几百人之众。身后追兵尚远。他放缓了马速,悄悄地走近,藏到一棵树后,观察客栈的动静。

    铁铉显然就在军队前面。沈若寥看不见他,黑压压的士兵一片火把挡住了他的视线。但是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铁铉的声音说道:

    “我奉天子之命,前来捉拿反王。还是快快出来投降吧,燕王殿下。您是没有退路的。”

    燕王的声音从客栈里面传了出来,异常地平静,甚至有些局外人看热闹的开心。

    “鼎石,我看你一定误会了,天子刚刚亲自为我饯行,送我过江,让我回北平,怎么现在会派兵来捉我,说我是什么反王?”

    铁铉朗声道:“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,殿下不知道,您的乘龙快婿已经秘密将您告发了吗?”

    朱棣悠闲地说道:“他在天子面前告我的状,又不是第一次了。他的话是真是假,天子自有圣断。不过他才离开了两三个时辰而已,就是神仙也不可能这会儿工夫就跑到京城去告御状,他准是去找你铁大人了吧?铁大人于是就擅自替天子做主,来擒拿孤了?”

    铁铉道:“随殿下怎么说。总之现在,下官是一定要将殿下押往京师问罪,为了不伤殿下的面子,还是请殿下主动就擒吧,兴许还可以免去枷锁囚车的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哦?孤若是不依呢?”朱棣似乎饶有兴趣。“你就把我铐上枷锁,关在囚车里,押赴京师。然后,天子升堂,自然会宣我无罪,当庭释放。那个时候,恐怕他就要问你铁大人的罪了。”

    铁铉不以为意地笑道:“那是自然;不过,铁铉管不了那么多了,为了朝廷,为了大明社稷,我还是必须要请殿下受这个委屈了。”

    朱棣安静了一会儿,似乎在从窗户里观察外面的动静。然后,他哈哈大笑起来:

    “人来得真不少呢。既然如此,看来孤也就只好束手就擒了,要不然我还能怎样,总不能等着你们放火点房子吧。客栈里可不止我一个人,别伤了无辜。”

    铁铉道:“殿下放心。就算真的动手,我们也绝不会伤及无辜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。孤收拾收拾,立刻就出去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下了马,爬上一棵树,紧张地望着黑压压的士兵里那座孤零零的小客栈。朱棣从里面走了出来,金忠不在身边。燕王大概是叮嘱了金忠,让他不要动。

    朱棣走到铁铉面前,风度翩翩地微笑道:“孤还用不用坐那个不舒服的囚车啊?”

    “殿下若能一路都这样老实,我想大概您会觉得很舒服。”铁铉笑道,“请上路吧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伏在树上,按兵不动,等包围客栈的军队簇拥着燕王和铁铉撤离了客栈,浩浩荡荡向城的方向移去。他偷偷溜下树来,跑到客栈里,见到金忠,跳上去就捂住了他的嘴,堵住他后面惊骇的大叫。

    金忠吃惊过后,愤怒地盯着他,道:“怎么,你还嫌收拾得不干净,来捡我这个漏了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先生,我没工夫跟您解释。如果您还想救王爷的话,就听我的话,现在马上到马厩去,骑上你自己的马,牵上王爷的马,顺着大路向前走,一直走,不要停。我现在马上就去救王爷,回头我们会去追您。您千万不要停下来等我们。”

    金忠怀疑地望着他。“你还是别折腾了,直接把我绑到朝廷不是更省事,跟燕王一起死,我倒落得开心,省得被你玩那猫捉老鼠的游戏,还弄个死去活来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顿足道:“我说先生!您现在说这有什么用?您别怪我说得难听,就凭您这身手,您有那本事救王爷吗?只有我能救他。您现在只能帮我,要是您心里真有王爷,您就不该拆我的台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”金忠冷冷道,“但愿你说的是真话,我不会反而帮你拆了王爷的台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无奈,道:“随您吧。反正,我没时间再多说了。您要是愿意,就帮我把马带上路。多谢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转身跑出客栈,飞身骑上二流子,赶上那几百人的兵马。他们并没有走得太远。然而,从城门跑过来的追兵已经赶了上来,一边向这里喊话,一边加速跑着。沈若寥飞驰过去,抽出秋风,冲进了黑压压的队伍中,向火把正中心的朱棣冲了过去,一面使足力气高呼道:

    “我沈若寥进城泡妞去了——燕王无罪——”

    军队顿时哗然,立刻摆出层层重围的阵形,长枪长矛密集地攻了上来。沈若寥手臂划过闪电般的弧线,秋风刮起强劲的旋风,瞬间扫清了方圆一丈的土地;二流子则更是神勇,不顾一切地只是向前猛冲,人马长剑所向披靡,很快冲破重围,到了朱棣面前。沈若寥伸手去拉朱棣,朱棣却向后躲了一下,冷淡地望着他。沈若寥微微一愣,一支箭嗖地擦面而过,他吃了一惊。追兵已经赶到,立即加入了战斗。两排弓弩手站在外围向他放箭。他要应付的敌人此刻又多了几倍,更多了来自空中的。他一面秋风不断挥开四面八方的箭雨和士兵,一面向朱棣焦急地喊道:

    “王爷,上马啊!”

    朱棣却冷冷说道:“把我卖给朝廷,可以得几锭金子啊?”

    沈若寥心急如焚,知道燕王误会了自己,无奈中一把拉住朱棣的胳膊,不由分说就要拉他上马。朱棣却也力大无穷,站在地上跟钉牢的木桩一样,就是死不动窝。

    铁铉却在此时冲上来,堵在他面前,微笑道:

    “若寥,你这个选择是对的。你深明大义,天子会重重嘉奖你,天下人也都会以你为榜样,你不会后悔的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冷冷道:“鼎石兄,你还是赶快回家去救柳姑娘吧。”

    铁铉闻言一愣。沈若寥忽地绕过他,又去抓燕王。铁铉打断他的短短瞬间,燕王已经被士兵抢走,隔了好几层重围。铺天盖地的箭雨又袭过来。秋风在一片不计其数的火把当中晃来晃去,血色飞溅。他已经不得不下杀手了。

    重围越来越密,越来越紧,越来越多,数不清已经破了几层,前方却似乎有不计其数的士兵又围拥上来,潮水一般,火灾一般,他觉得眼睛都快晃瞎了,却很久也找不着燕王在哪儿。终于,一瞥之间,他在围拥的士兵当中瞥见了一丛飘逸浓密的黑色长须。两眼过后,那从长须还没有移动。沈若寥目标笃定,拼杀过去,果然是朱棣站在那里。他一面抵挡四面八方的枪林箭雨,一面近乎哀求地喊道:

    “王爷,快上马啊!”

    铁铉这时冲将过来,挥着一把长剑,向他斩来。对于一个文人来说,这样的武艺已经是极致。然而对沈若寥来说却是不值一提。他让过铁铉,伸手一把抓住朱棣,就要拉他上马。铁铉仗剑刺来,沈若寥挥过秋风甩开他的剑,冲朱棣喊道:

    “王爷,上马啊,您还发什么愣啊!”

    此刻箭雨已经更加密集。由于沈若寥抓住了朱棣的缘故,箭已经不知究竟在针对谁,纷纷向朱棣身上射去。朱棣终于扛不住,拉住沈若寥的手臂,翻身就要上马。铁铉一剑却在此时径向沈若寥左臂刺来。他一旦松手,这一剑势必刺中燕王。围攻的士兵刀枪长矛此刻也齐到马腹,秋风横扫过这一片进攻,旋起的气流卷开了蜂拥而至的飞箭。朱棣顺利上了马,铁铉剑尖也已到臂弯。秋风正扫到铁铉肩侧,眼看瞬间山东参政大人就要从肩膀一削为二,沈若寥却突然收手,任凭铁铉的剑长驱直入,把自己左手臂刺了个透。

    铁铉大吃一惊,拔出剑来,鲜血溅了自己一脸。沈若寥咬住牙没有吭声,猛踢马腹,继续挥洒秋风,向外突围。很快,他发现坐在后面的朱棣也抽出了飞日宝剑,和他一起并肩作战。两个人鏖战了良久,终于杀出一条血路,冲破了重围,带着身后愤怒的追兵,一起顺着大路没命地飞奔下去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追兵才渐渐落在了后面,越来越远了。沈若寥继续紧赶二流子,一面望穿秋水,眼巴巴看着前方路上有没有金忠和两匹马。

    左臂还在血流不止,疼痛彻骨钻心。他强忍着不敢出声,有些头晕眼花。朱棣坐在后面,对他的一切反应冷眼旁观,也是不出一声。

    慢慢地天亮了。路上还是见不到金忠的影。眼前一片昏黑,沈若寥只觉得越来越晕,终于支持不住,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摔到地上,滚了几滚,停下来,毫无知觉地躺了一会儿,尔后,慢慢地清醒了一些,感觉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,蹲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这一剑是卖给谁看的?铁鼎石,还是孤?”

    朱棣的声音,有些缥缈,但是还很清晰。

    沈若寥没有说话。他睁开眼睛,看见燕王的脸在面前。天是亮的,不那么黑了。眼前似乎仍有一大片一大片火把的光芒晃来晃去。血还在流。整个左臂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朱棣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来,把他的伤口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放心,不碍事。这种伤,战场上常有,我见多了。你还年轻,不会有事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咬着牙,一声不吭。朱棣仔细观察了一下他。

    “疼得很吧?实在忍不住就喊,没什么丢人的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闭上眼睛,轻轻说道:“我活该。”

    朱棣柔和地笑了。“你真是个愣小子,傻得出奇。”他说道,“这下可好了,反而要孤来照顾你。做人不能太讲义气,现在你长教训了吧。”

    燕王把受伤的少年抱起来,跳上马,顺着路继续跑下去。这时,突然前方路上一人高喊着跑下来:

    “殿下,殿下——”

    “金先生!”朱棣喜出望外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
    金忠骑马跑到燕王面前,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马。

    “太好了,您终于脱险了。沈若寥告诉我他去救您,让我带着马先走。我走了一阵儿,实在不放心,折回头来看看,真是太好了。——这是仪宾郎吗?他怎么了这是?”

    朱棣道:“傻小子爱上铁鼎石了,没办法。幸好我在他心里更重些。咱们抓紧赶路吧,这伤虽然不致命,可拖久了这只胳膊就保不住了,还是尽快回家让姚大人给他看看。”

    他低头看了看沈若寥,问道:“怎样,你自己能骑马吗?还需要我带着你?”

    沈若寥努力了一番,挣扎着坐起来,道:“我可以。不就是个胳膊吗。没大事。”

    朱棣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。他换上自己的马,与沈若寥并排骑行,靠得很近,生怕这个摇摇晃晃的小子一头栽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,”他说道,“也让你分分心,老想着伤口,会越来越疼。想点儿别的事,就会把伤痛忘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忍痛道:“什么故事?”

    “你很感兴趣的故事,”朱棣道,“我早就想讲给你听了,只是时机一直不成熟。现在,是时候让你知道了。听到结尾,会让你大吃一惊的。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这个人,你听说过吗?”

    “元梁王?就是镇守汴梁的那个?”

    朱棣摇了摇头。“那也是一个梁王,不过是梁王阿鲁温,前元枢密使察罕帖木儿的父亲,河南王王保保的爷爷。阿鲁温是个年迈无能的老头子,自己的儿孙为前元朝廷立下汗马功劳,拼命死守元朝的土地,他坐镇汴梁开封,只等徐达的北伐大军一到,便把整个河南拱手让出。我说的这个元梁王,是镇守云南的梁王巴匝剌瓦尔密,比阿鲁温要有出息得多。

    “巴匝剌瓦尔密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第五个儿子云南王忽哥赤的后裔,封了梁王之后,仍然继承了先辈的职责,驻守在云南,是个很有才能的人,勤政爱民,恩威并施,将云南治理得也是很不错。元至正二十三年的时候,明玉珍在蜀称帝,遣兵三道进攻云南。巴匝剌瓦尔密把女儿嫁给了大理土酋段得功,因而借得大理兵,大败明玉珍大军,守住了云南。后来,徐达攻克元大都,咱们的北平,元顺帝北逃至上都,随后一口气逃进了大漠,从此元朝灭亡。但是在这个梁王巴匝剌瓦尔密的心中,天下依然是元朝的天下,他在云南镇守如故,并且岁岁遣使到塞外朝贡北元皇帝,依然执守人臣之节。

    “太祖高皇帝平定四川以后,因为云南山高水远,不想用兵,便多次遣使往梁王处谕降。梁王待使者都是有礼有节,坚决拒降。高皇帝见劝降无望,终于在洪武十四年命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,蓝玉、沐英为左右副将,发十几万大军征讨云南。而在此之前,巴匝剌瓦尔密又因为猜忌杀了自己的女婿段得功,从而失去了大理兵的援助。他手下司徒平章达里麻随后又在曲靖一战被沐英大败遭擒,至此,梁王明白自己已无力与大明军队对抗,便放火烧尽家财,命令妻妾子女都投滇池自尽,然后和左右二丞一起自刭而死。这场征南之战的结果你已经知道了,云南从此进入了大明的疆域,云南的镇守者由梁王巴匝剌瓦尔密变成了西平侯沐英。当然,孤也从中白捡了一个意外的好处,就是和你交情不错的马三保。我和三保聊过这段历史,他告诉我,实际上,洪武十四年征南大军进入云南之前,他们一家人虽然生活清贫,却还算得上是安乐平静。然而战争却毁了他们全家的生活,也毁了不计其数云南的家庭。平心而论,这个梁王巴匝剌瓦尔密绝对是个元朝的能臣,忠臣,只可惜生不逢时。

    “关于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,还有一个神秘的传说,至今也未被证实究竟是真是假。徐达攻克大都以后,并未在元宫中发现传国玉玺,有人猜测是元顺帝带着玉玺一起逃跑了。元顺帝在塞外大漠依旧称帝,元朝的统治者并不认为自己已经亡了国,所以他们不大可能把玉玺毁掉,携带出逃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。后来,蓝玉几次北征大漠,大破元营,俘获了不计其数的元宫财宝和宫人,甚至包括元主的妃子,可是传国玉玺一直不见踪影。后来从一个宫人的口中得知,早在洪武三年元月的时候,元顺帝病故前夕,嗣子未立,觉得国宝难托,恰好梁王派使者来朝,就通过使者把传国玉玺秘密送到了云南梁王的手中,要求梁王隐秘保管。这个宫人的说法一直未得到证实,因为其时征南战争早已结束,云南已经平定多年,无论是当年的傅友德、蓝玉和沐英,还是其后嗣西平侯的沐春,从未有人发现过丁点儿传国玉玺的蛛丝马迹。有可能是忠心耿耿的梁王把传国玉玺藏得太好了,除了他自己,没有任何人知道,因此至今也无人能发现;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说法根本就是假的。但是无论如何,传国玉玺至今仍无影踪,父皇临终还在遗憾这件事。而玉玺藏在云南的说法也就流行起来,人口相传而信之。”

    朱棣停顿了一下,望着沈若寥。沈若寥正专心地听着,表情有些困惑,又有些期待。

    他微笑了,继续说道:“所以后来,有个燕府画师绘了一幅图卷,图上画的就是四川、云南一带的山水风物,其中便有这枚要命的传国玉玺。为了掩人耳目,玉玺画得十分隐秘,比巴匝剌瓦尔密藏得还要隐秘。小小的玉玺深深隐藏在满满一幅长卷的层峦叠嶂千沟万壑之中,同时,为了进一步把观画者引入歧途,特意在山水中加上了人物的车马仪仗和宴会的场面,其中心人物身着亲王衮冕服,头戴九旒充耳冕冠,风度儒雅翩跹,容貌年轻秀丽。那便是孤的十一弟,而这幅画卷,也就被命名为《蜀王入川图》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浑身猛地一颤。“王爷?!”

    朱棣有些得意地微笑了。“我没说错吧,你果然大吃一惊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震惊地望着朱棣,不可思议地喃喃问道:“王爷,原来——起兵的想法,您从一开始就有了,从——从现在的天子还是皇太孙的时候,就已经有了……”

    朱棣泰然自若地说道:“那是自然。你觉得,孤是那种被别人逼到绝路才会想到起兵的人么?我是在为了自己的理想活着,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。如果是后者的话,那我起兵就注定要失败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转过头来,没有说话,薄唇紧抿,剑眉深锁,右手死死握着秋风,左手用力攥着马缰绳,望着前方的路,陷入了沉思。

    朱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紧握缰绳的伤臂,暗暗地微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