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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章 天子暴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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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送两个姑娘进了御春楼,沈若寥回到船上,吩咐船夫马上赶到聚宝门码头。他扶着天子上了车,又吩咐已经睡了一大觉的钟可喜马上赶回乾清宫。

    到了乾清宫门口,沈若寥嘱咐钟可喜马上把车赶回去,一面扶着天子进宫来。

    整个乾清宫静悄悄的,大殿里无声地燃着两支高烛,两点红光定定地立在那里,动也不动。宫女太监全都睡着了。马皇后睡的西侧暖阁漆黑一片,没有任何声响,也不知她究竟在不在;或许等了一晚上不见皇上回来,回坤宁宫去了。

    沈若寥服侍天子宽衣躺下,看了看漏壶。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。

    一个时辰,他还回个什么家啊。

    朱允炆躺下没多久,便轻轻唤道:

    “武弟,你来和朕一起睡吧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轻声道:“你不怕我踹你下去啊?——睡你的吧。”

    天子道:“你陪朕躺一会儿。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走过去,摸了摸天子的额头。龙庭冰凉。

    “你没发烧吧?真当我是徐达了?”

    “你躺下好吗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和衣在天子身边躺下来。

    朱允炆拉住他的手,喃喃道:“四皇叔为什么这么对待我?”

    沈若寥沉默片刻。

    “到了这个时候,你还管他叫皇叔吗?”

    “血缘改不了啊,”朱允炆痛苦地说道,“为什么他这么对待我?他要把他的亲侄儿逼死不可吗?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也在削藩么。”

    “是他谋逆在前,不是朕削藩在前啊。”朱允炆浑身颤抖。“他从一开始就想当皇上,父皇还在世的时候,他就看父皇不顺眼,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,他就开始串通蒙古私买军马。我就是他的眼中钉,非得除掉不可。武弟,我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你看,就这样你竟然还下令军队不许伤他。你也太好欺负了吧?”

    朱允炆惊慌失措:“皇爷爷中了他的圈套,冤死了凉国公。他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;可他哪里想得到,真正谋反的不是蓝玉,而正是燕王呢?凉国公如果还在,朕又何须发愁江山被人夺走,没有人能敌得过蓝大将军。可是燕王借刀杀人,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,朕该怎么办?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沈若寥心如乱麻,轻轻说道:“文哥,说老实话,梁如水的话,我不知道究竟该信几分。”

    “你怀疑她骗朕?”

    “我不怀疑她是蓝玉的女儿,我也不怀疑,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起码她自己相信是真的,她也确实对燕王恨之入骨。可是——关于燕王谋反被凉国公发现,从而反过来陷害凉国公,竟害得他凌迟处死,灭门九族——这个故事里面几分是真,我不能确定。我需要知道,蓝小姐究竟是从何听来的这些来龙去脉,是不是她父亲亲口告诉过她什么,还是她也是道听途说。”

    朱允炆低声道:“武弟,你告诉我,你心里是不是还念着四皇叔对你的好?”

    沈若寥淡淡一笑。“如果没有他,你今天还知道有我这个人么?只不过,我渐渐在发现他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。他在我面前的一切表现都是完美的化身,近乎神圣。可是事实并非如此;但是这个事实与表象究竟相去有多远,我不知道;每次发现一点什么,我也确实很难接受。你能理解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,我很理解。”朱允炆轻轻说道:“你敬爱四皇叔,这本来也是应该的。四皇叔一定许诺过你很多前途无量的好处,如果他得了江山,毋庸置疑你会位列公侯,恩宠不尽。可是你选择了帮我,把郡主和仪宾的名分都丢掉不要了。朕一开始不信任你,还把你下大狱,你都没有变心。你对朕的忠心和推心置腹无人能及,又始终不求名利,甘愿委身做一名卑微的侍卫。朕无论怎么回报你,都感觉不够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这么说,文哥,”沈若寥听他这么一说,反而难过。“我到今天,可曾帮过你任何忙了吗?文我不能治国,武我不能安邦,我本来已经是厚着脸皮在你身边混饭吃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晚上,你已经让朕明白了很多幽处深宫永远不会明白的事情。朕也能够肯定,如果让你领兵,情况会比现在强得多,只是你始终不肯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笑道:“我只有一个优点,就是还有自知之明。领兵我是绝对不行;至于你所说的,今天晚上发生的事,随便一个平头百姓都能做得到,而且会比我带给你的东西多得多。你抬举我对我对你都没有任何好处,我是说实话。”

    朱允炆道:“其实,就算你什么文治武功也做不到,你依然是朕身边最不能缺少的人。你是唯一一个让朕感觉,还把我当作是个人的人,当我是你的知己伙伴,无论什么都直言相告,你可以毫不留情地批评我,也可以为我两肋插刀。你还会带我溜出去看外面的真实的世道,带我尝街头的小吃,带我看青楼女子——如果没有这些,朕又从何而来的减赋决心,和给蓝玉平反的念头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心里一阵感动。他慷慨地一笑:“小意思。”

    朱允炆问道:“武弟,你想过没有,如果朕输了,燕王赢了,他会怎么报复你?”

    沈若寥微微一愣。“你不去想想他会怎么报复你,反倒来操心我?”

    朱允炆道:“我和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。可你不一样,你本来是他的人。在他看来,你是背叛了他,这比一开始就和他对着干更可恨;他如果赢了,一定会采取最残酷的手段来报复你,就像他报复蓝玉一样。那时候,你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我该怎么办,”沈若寥无奈地一笑,“这个问题我想过,想过很久很久。燕王如果赢了,你所说的情况恐怕是跑不了的。我该怎么办?我能怎么办?我只有救活了你,才能救活我自己。你想想看,真到那一天,我能怎么办?”

    朱允炆恐怖地颤栗起来:“若寥……”他伸手抓紧了他。

    “你啊,文哥,别想那么多了。我现在都不去想,爱怎么着怎么着。想破脑袋又能顶什么用?要我说,先睡觉吧。马上就该起床上朝了,能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他安慰地握了握天子的手,哄他闭上了眼睛,安静下来。累了一夜,他自己也很快睡着了。

    然而没过多久,他突然惊醒了;天子正在他身边翻来滚去,一面轻声地呻吟着。

    他把手伸过去,拍了拍朱允炆,一面含糊地问道:“文哥,怎么了?”

    朱允炆没有立刻回答,仍然不停地翻身,浑身哆嗦着。过了一会儿,他听到他呻吟道:

    “好痛……”

    沈若寥抬起头来,看了看身边柔弱的天子。东暖阁里一片昏黑;他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张惨白的脸。

    他此刻仍是困,头脑里仿佛一团浆糊,没什么意识反应。他伸手过去,摸了摸天子黏满了冰凉的汗水一片湿乎乎的额头,问道:

    “你不是已经醒过酒来了吗……”

    朱允炆突然间抓住了他的手,死死地攥着,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,攥得他指骨生疼。

    “武弟,你救救我……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,我拿他当自己的亲叔叔,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我死地……”

    沈若寥有些无奈,只觉得面前的天子仿佛一只懦弱而无助的小羊羔,纯洁又无害,却只能孤零零地等待宰割。

    “你别想太多啦,文哥,”他一面不停地安慰他,一面轻轻拍着天子的肩膀,仿佛在哄一个可怜的幼儿,不停用手帮他擦去泪水。

    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再问为什么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,应当关注的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。你好好做你想做的和该做的事情,减赋也好,其它仁政措施也好,只有你才能有力量让你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实行,最终实现你的文治理想。至于统兵打仗的事,你有魏国公,有梅驸马,有曹国公,有那么多不计其数的出色的将领,还有数百万愿意为你效死沙场的士兵。你还有这辽阔的疆土;燕王他只有三十五万人马,和寥寥几个北方城镇而已。你应该告诉自己,只要江山一天在你手中,就一天不放弃,一定做出自己的功绩来,让所有大明的子民清清楚楚地看到,高皇帝把皇位传给你是英明的,人人都甘愿为你死守,让燕王无懈可击。”

    朱允炆颤栗地呻吟道:“朕听说,有一个名叫道衍的高僧对四皇叔说过,天意并不等于民心,民心战胜不了天意。朕可以拥有民心,但是天意站在四皇叔一边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轻声道:“天意究竟何在,又岂是他能知道的呢?你是天子,你都不知道天意,普天之下,还能有谁知道?他说这些话,只是为了蛊惑人心,让别人相信燕王是真命天子。你自己不能首先气短啊。文哥,别再胡思乱想了;天马上就亮了,你打算在文华殿上睡着吗?”

    朱允炆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,僵硬紧张的身子也无力地瘫软下来。沈若寥松了口气,刚要合眼,突然,天子浑身不祥地抽搐了一下,哼了一声。他低下头,朱允炆双手捂住了肚子,面孔痉挛,好像无比痛苦。然后,天子的身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一挺,紧接着头向前猛地一甩,哇地一下大口大口呕吐起来。

    沈若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,像个木偶一样傻呆呆愣在那里,看建文天子吐了自己一身,把半边御榻都吐满了。

    然后,朱允炆停止了呕吐,浑身痛苦地痉挛,泪流如注。

    沈若寥发了半晌呆,突然回过神来,遭了雷劈一样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。他慌忙爬起来,不由分说把天子从御榻上举起来,扛到一旁的椅子上让他坐下,把他身上脏污了的衣服统统扒下来扔到地上,发疯一般又把脏了的床单铺盖都扯了下来。然后,他把自己的外衣也脱掉,和前面的脏东西一起,一并扔出了乾清宫。

    然后,他转过身来;幽暗的乾清宫里空空荡荡,只有两只高烛照明。烛光中,站在他面前的女子苍白纤瘦,长发散落,一袭拖地白袍,一个完全的女鬼形象。

    “娘……娘娘?!……”

    沈若寥看清马皇后的面容,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单裤,失声尖叫一声,仓皇地蹿进了东暖阁,藏到了厚厚的帘子后面。

    然而很久,外面都没有任何动静。他等了半天,终于耐不住,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开一条缝,向外面看去。

    只有一个太监跪在暖阁门口。马皇后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沈若寥小声问道:“娘娘呢?”

    那太监叩首道:“回大人,娘娘给万岁爷找好了干净的衣裳和床铺,吩咐奴才等沈大人同意时,拿进去给万岁爷换好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松了口气,拉开帘子:“拿进来吧。你刚才干吗去了?”

    他口气中多有责备。那太监不敢答话,只把东西规规矩矩地送了进去,迅速地把床铺好。沈若寥在一旁看着,道:

    “好了;皇上的衣服我来吧。你可以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那太监转过身,沈若寥这才认出来,原来是山寿。他又说道:

    “对了,山大人。娘娘今晚是不是一直睡在西暖阁的?”

    山寿忙弓身道:“沈大人千万别这么叫,奴才受不起。娘娘是一直睡在西暖阁的。万岁爷和沈大人在宫里议事时,不让奴才们在边上伺候。后来,沈大人带万岁爷偷偷出去,奴才们也不知道,皇后娘娘晚上过来的时候,才发现万岁爷不见了。奴才们受了娘娘好一番责备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低声道:“山公公,麻烦你去请娘娘回坤宁宫吧。要不然,我就太不方便了。另外,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。我扔在外面的衣服被单什么的,麻烦你帮我找人洗了,最好——不要声张,不然我就有大麻烦了。另外,还要请你帮我在娘娘面前说一声,求她恩准你出宫,到我家去帮我取一套干净衣服过来。”

    山寿道:“这个沈大人放心,山寿都明白,一定照办。不过,大人刚才扔出去的脏东西,已经让娘娘全部拿走了。娘娘此刻已经回坤宁宫去了。她要怎么处置那些东西,奴才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拿走了?”沈若寥好像挨了一头凉水。这回,恐怕难免大祸临头了。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:“算了,反正是我活该。多谢你了,山公公。”

    山寿道:“大人客气。娘娘还嘱咐奴才转告大人,万岁爷醉成这样,等会儿就不要上朝了。实在不行,就请太医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说完,山寿便欠身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沈若寥回到朱允炆身边,小声问道:

    “皇上?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你也没喝几杯啊,刚才都已经没事了,怎么睡了一会儿反而又吐起来了?”

    朱允炆只是无力地喘气,没有说话。沈若寥扶起他来,要搀他回床上躺着。谁料天子一站起来,惊动了肠胃,张口又狂吐了几大口,一时间腥臭难闻,沈若寥这回早有准备,瞬间跳得远远的,仍是免不了上衣溅上了几处污点。

    这一回,皇帝总算是把能吐的东西全部吐光了,摇摇晃晃地就向下栽去。沈若寥忙跳过去扶住他,把他拖回床上。山寿听见动静又跑了进来。沈若寥吩咐他把地上的脏东西收拾干净,一面不得不把自己的中衣也脱了下来扔给他。

    身上只剩下内衣和单裤了。这一回,他非但是一步也出不了这乾清宫,而且除了太监和昏迷不醒的皇帝以外,绝不能见任何人了。

    他把山寿拿来的干净衣服给天子换上,好生哄了一阵,终于让朱允炆又睡着了。

    天很快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