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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二章 东园密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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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离开皇宫,徐辉祖坚持要他上自己家里去喝茶。沈若寥知道他是有些话不方便在别的地方说。

    进了享誉“金陵第一园”的徐氏东园,顺着曲折的水边长廊,绕过重重盆景和假山,徐辉祖在一处水榭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仆人递上茶点,便退了下去。周围只有碧水,水中金色红色的游鱼。水边一周是葱茏的树木,顺着水流延伸下去。一座太湖石的山洞隔岸相对,山洞上方松柏成荫;碧水安静地在山洞之间穿行,草木半遮掩了高大的洞口,一丈开外的水面上,几个大小、形状不一的脚踏石错落其间,供人穿行,别添情趣。

    周围没有人。徐辉祖开门见山问道: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凉国公的儿子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对。他让我不寒而栗。这个人早晚会把我害死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那边,你打算怎么交待?”

    “我来之前,羽林二卫一直只有董兄一个人。何必非要再找一个?”

    “那你不等于承认自己多余?”

    “如果这样能让皇上放弃念头,那也挺好的。一个位置多余,不等于那个人多余。我现在是副将,他谷沉鱼可以继续做他的锦衣卫指挥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摇了摇头。“恐怕,这不是什么好主意。皇上想要,还不是由得他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我已经有了个办法,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可行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没有马上吭声。周围,只听见鸟鸣和鱼儿戏水的声音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魏国公轻轻叹道:

    “不要说出来。说出来,就不是好办法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:“您——”

    “换作是我,也会这么做。”徐辉祖说道,“这个人,很聪明,肯努力,更有耐心。一旦你离开,你就无法控制这里的局面。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。只是这样一来,你不但得罪了他,很可能连天子也得罪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我已经得罪了。至于皇上,没办法,我不是为了我自己。我要只是为自己的话,甚至连他我都犯不上去得罪的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点了点头,叹道:“你有准备就好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说实在,我没想到您会这么想。从那次他试职开始,我还一直担心,您会不会觉得我和董兄妒贤嫉能,排斥他呢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他并没有什么过失。我知道你有直觉,我对他的感觉也很不好。但是你在这样的位置上,无论干什么、说什么,都要有明确而可信的理由。现在也是一样;你想出这个办法来,但是你以什么名义呢?你需要有个由头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想了想。

    “公爷,这件事上,可能,我也需要您的指点。”

    他把南宫秋摔玉镯的事详细告诉了徐辉祖。

    徐辉祖剑眉紧蹙,沉思良久。

    “这件事——既然是他算计,恐怕想找破绽出来很难。明天,你把那摔碎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;这种东西,我毕竟比你见得多。不过,以我对他的判断,很可能他拿给夫人的,是货真价实的真玉。他铁了心要拉你下水,这个人可以不惜血本。恐怕你必须从其它方面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次日,沈若寥把谷沉鱼送来的锦盒严严实实地包好,拿到了魏国公府。

    打发走周围的人后,徐辉祖反复端详了良久,把碎块小心翼翼地捏起来,在手中反复把玩,细细体会,又时不时举起来,对着阳光努力查看。

    终于,魏国公把东西放回了锦盒中,看着沈若寥。

    “果不出我所料,是十二分的和阗贡玉。”

    “大概值多少钱?”

    魏国公微微一笑:“值多少钱?昔日秦王以十五城为价,换赵王一块和氏璧。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沈若寥笑道:“我真应该感谢谷沉鱼了,幸亏上面没刻着什么‘受命于天,既受永昌’——”

    魏国公抬手捂住了他的嘴。尔后,他松开手,无奈地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你能改了你这毛病?还有,跟皇上说话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,提醒过你多少次了,就是不听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像以往一样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。

    徐辉祖低声道:“黄金有价玉无价。更何况是手中的这玉。”

    “把我全家碎剐了一块块卖了我也赔不起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根本也没打算赔,不是么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。老子就是没钱赔,他能拿我怎么样?大不了一状告到皇上面前,皇上最多也就罢了我的官,打发我回家种地,或者再不济,让我全家充军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跟你处久了,我是越来越能理解你爹,为什么他天天都要打你。”

    他拍了拍那盒子。“说正事。我觉得,你可以拿这玉做文章。不为别的,就为它是真的。这比它是赝品反而更加容易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想了想。

    “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。我也往这上面想过。只不过,他毕竟是凉国公的儿子,手中有个把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,应该没什么可奇怪的。他要是抬出他死去的老爹来扛我,我又能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有能说的。”徐辉祖安静地说道。“这是和阗羊脂玉没错;但你知不知道,和阗羊脂玉里,又分两个层次?”

    沈若寥摇摇头。“就连羊脂玉我也是跟宫里无意之间学来的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看这对镯子,跟你在宫里见到的那些玉器,甭管是什么,成色上来讲,高下如何?”

    沈若寥脸上微微一红:“老实说,我什么也看不出来。我就是因为看着跟宫里的玉器感觉一样,才由此判断它是和阗贡玉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对了。”徐辉祖慢条斯理说道:“昆仑山出美玉,昆仑山脚下的和阗也出美玉。和阗玉比昆仑玉更纯净,细润,更稀少,也就更高贵。和阗玉分两种,一种叫仔玉,出于河谷。一种叫山玉,出于山矿。仔玉之比山玉,产量更少,成色更好,价值也更高。还有另一个分法,根据颜色,把和阗玉主要分为乌玉和羊脂白玉两类。和阗有两条河,一条叫喀拉喀什河,又叫乌玉河,专产乌玉;一条叫玉龙喀什河,也叫白玉河,只生羊脂白玉。仔料羊脂白玉自古为贡玉,从来只有帝王之家可以拥有。此玉不是价值连城,而是根本无价。因为是国君专享,不可能出现在皇宫之外。你在皇宫里见到的,毋庸置疑,都是上等仔料羊脂白玉。而你看这对镯子,却看不出差异来。这说明什么?”

    “说明——我眼拙——”沈若寥结结巴巴。他已经明白了徐辉祖的意思。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毕竟,他沈若寥是何出身,他又见过什么世面呢。

    徐辉祖叹道:“那我也眼拙了?若寥,我虽未生在帝王家,但由于家父和高皇帝关系紧密,从小我有一半时间等于是在宫里长大。这东西我见过的太多了。你的判断是没错的;这对镯子,是绝对的上乘仔料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高皇帝难道从来不曾赏赐给功臣勋戚?毕竟,凉国公立过的战功非同小可,加起来够我大明一半江山呢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沉默片刻,道:“因为战功,从来没有。如果凉国公有,那么家父和开平王常遇春则不可能没有。至少我家是没有。不过——你说的赏赐,并非不可能,但只有一种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我徐家,曾经也有过和阗贡玉,是高皇帝和高皇后亲赏。而且,就是这么一模一样的一对玉镯子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玉镯?一模一样?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天下玉,即便同一底料,同一工匠,同一模具,也不可能做出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玉器。即便那同一对玉镯,每一只也不一样。是玉,就不可能一样;否则就是赝品。我说的一模一样,意思是指,成色的高下,再就是玉镯的样式。虽然这一对摔碎了,但是我仍然有把握说,这两对玉镯,是严格按照同样的要求,选取同样的底料而磨成;甚至我敢推测,这两对玉镯实际上,是同时同一批磨成。否则,玉的质地,以及镯的工艺,不会如此一致。”

    “那——徐家的这对玉镯,是——”

    徐辉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。“现在已经不在了。那玉镯在我家里,只呆过短短的一个月。从一开始,它就套在徐家长女的手臂上;后来,徐家的长女嫁进了燕王府,又跟着去了北平。它就再也不属于徐家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心里一惊:“那是……高皇帝和高皇后给……给徐家的聘礼?”

    “是专门给儿媳的信物。嫁了皇子,就是帝王家的人,不再是我徐家的人了。所以那玉镯,当然是跟着燕王妃走,去了燕王府,从始至终,也依然是在帝王家,没有流落到外面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……那……蓝府的这对玉镯,就应该是高皇帝给蜀王妃的了?但是现在,它流落到了谷沉鱼手中,虽然是蓝玉的儿子,但是按制是犯法的?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这只是其一;其二,当年蓝玉案发,锦衣卫抄查没收了蓝府的所有财产,无一遗漏。这些财产,或充公户部,或归抄家的锦衣卫自己所有,还有一部分让高皇帝赏给了告密有功的蒋瓛,其中包括整个蓝氏宅院。蓝氏也被灭了九族。谷沉鱼的这对玉镯,不大可能有其它来源,只能是他父亲给他的,或者更可能的,给他姐姐的。这一点上,又是一条犯法。皇上饶了这对遗孤的性命,当时他们就应该把凉国公秘密留给他们的所有财产上报。虽然皇上一定会恩准他们留下,但是这和隐匿不报完全是不同性质。他谷沉鱼的借口无非如此,这东西是他父亲给他的,是他合法继承的。但是有这两条,你就能让他死也开不了口。还有最关键的第三条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第三条?”沈若寥已经十分惊诧了。

    徐辉祖悄声道:“我徐家三个女儿,都是王妃。燕王妃,代王妃,安王妃。但是三个女儿中,只有长女燕王妃得到了那对定亲的玉镯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有些困惑。“这说明?”

    “还有;高皇帝一共二十六子,赵王早薨,成婚者二十一人,安王是最后一个。剩下的都还太小,最小的皇子还没满月就病薨。这成婚的二十二子中,据我所知,只有两个儿媳,得到了玉镯。一个是燕王妃,另一个,就是懿文太子妃孝康常皇后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一时没有说话。过了会儿,他愣过神来,问道:

    “您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是燕王在高皇身边安插的耳目告诉了燕王,燕王后来告诉王妃,王妃又悄悄告诉了我。她知道,这件事,她只能告诉我一个人;只有我这个大哥,能够替他俩保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微微一笑:“如果您没有把我当成是毫无生命的石头,那您就是故意在泄密了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安然道:“现在,你手中有这么一对玉镯;玉镯背后的所有秘密,你就都知道好了。有些事情,知道是死,不知道是活;但是有些事情,如果你无意中,处在了这么一个位置上,知道比起不知道来,能让你多几分主动,更多几分小心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如果蜀王妃没有得到玉镯,那这对玉镯,从何而来?”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所有的儿子当中,高皇帝最喜爱的,就是太子和燕王两个。高皇确实也很喜欢蜀王,然而绝对不会超过秦王。秦、晋、燕、周、楚、齐六王妃同年而册,唯有燕王妃被单独叫到坤宁宫,赐以玉镯,并嘱咐严加保密。如果秦王不曾得,蜀王如何能有?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,也就是孝康皇后的亲舅舅。假如这玉镯只能有两对,他是不可能得到燕王妃那对的。所以他手中的,只能是孝康皇后的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一时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徐辉祖道:“当然,究竟他怎么得到的,我就不可能猜到了。此外,说高皇赐予蜀王妃玉镯,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。毕竟,高皇喜欢蜀王。这些年轻的皇子大多不学无术,骄纵恣肆,唯有蜀王和宁王两个,聪敏勤奋,还让高皇感觉欣慰和满意。何况,册封蜀王妃是在洪武十四年,蓝玉刚刚从傅友德平定云南回来,大功在身。那个时候,开平王常遇春、宁河王邓愈皆已没。家父和汤和都年岁渐高,有疾在身。军中战功煊赫的大将,就剩下冯胜和傅友德。高皇对两个人又很快失去了信任。年富力强、且有大将之才的还有些谁呢。蓝玉当时,就是高皇眼中最为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。那时,高皇就已经有心拜他为大将军。所以招他的女儿为儿媳,又是自己心喜的蜀王,纯粹为了拉拢的目的,赐予蜀王妃玉镯,也是有可能的。然而即便有可能,我已经说过,这两对镯子,可以肯定是同一块底料同一批磨制而成。太子妃册封在洪武四年,燕王妃册封在九年。蜀王妃册封在十四年。同是相差五年,两个五年之间却完全不同。洪武三年,秦、晋、燕、周、楚、齐、潭、鲁八王同时受封。次年,太子成婚。太子与秦、晋、燕、周四王年龄上差距并不太大。高皇很有可能在给太子妃准备玉镯的同时,给未来的燕王妃也预先准备好;毕竟,当时的燕王已经颇有父风了,除了太子,他最喜爱的就是燕王。但是当时的蜀王,还只是拖着鼻涕的幼儿,根本看不出模样来。既然镯子是早就准备好的,必然是先给燕王妃。即便将来,蜀王有可能有出息,讨高皇的欢心,加上蓝玉的因素,给蜀王妃一对玉镯,那也会是完全不同的一对新镯子。高皇不会把一副镯子留上十年,就为了等蓝玉和远不如燕王的蜀王都有出息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谷沉鱼的这对镯子,只能是孝康皇后的。”沈若寥木讷地说道。“如果这样的话,这件事里不光是他自己犯法,凉国公蓝玉犯法;甚至还会牵涉到开平王常氏一族。这动静太大了。”

    “对你来说大,对他也大。这个人到这个份上,或许亲情感情都不是他考虑的因素;但是他以凉国公遗孤之名获取了天子的赦免,得到今天的位置,因为孝康皇后之由得以和天子家沾亲带故,并且口口声声称自己的父亲是遭受胡惟庸牵连,以及燕王陷害,本来无辜。他无论如何,不能再给凉国公头上平添另一条罪名,更不能弃孝康皇后和开平王的名节于不顾。你有这三条,尽可以高枕无忧。”

    “公爷,”沈若寥浅浅一笑,轻轻叹了口气,却问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:

    “如果燕王赢了,你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徐辉祖愣了一下。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如果,这场内战的最后结果,是朝廷败了,燕王赢了。他进了京城,抢了宝座之后,必然要报复我们所有的人。到时候,你该怎么办,你想过么?”

    徐辉祖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了?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因为——听了您所有这些分析,帮我的忙,我突然觉得——不是突然,其实我早就感觉,燕王妃能成为燕王妃,并不是偶然。您能成为当今天子身边的重臣,也不是偶然。就算这其中都不能否认有很大中山王的因素,可是中山王能成为中山王,也不是偶然。徐家人,永远是我望尘莫及的那一类人物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无言地望了他许久,然后转过脸去,对着园子里寂静的流水,幽幽地说道:

    “我说过,你这个人,根本不是入仕的料。你还是回到战场上去,相对简单一些。多多立功,早日功成名就。然后回来,领了你该领的一切封赏之后,引退回家,带着你的小郡主,从此游山玩水,不问世事。这样的你,前半生金戈铁马,青史垂名;后半生平安自在,逍遥天地。人生很短,你从来是什么样,这辈子就是什么样。你变不了;任何人都变不了。把自己活好,这辈子就值了。我还一直羡慕你呢。年轻,单纯,壮志凌云,无私。就算这些都不谈,要我这老胳膊老腿儿有你那身手,都是做梦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脸红道:“单纯和无私,从哪儿看出来的?”

    徐辉祖笑道:“有句话,你恐怕听了很多,也最不爱听:我过的桥,比你走的路都多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矜持地笑道:“公爷,您觉得看透了我。其实——有些方面,只有等到——有朝一日,你突然发现自己错了,你后悔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徐辉祖凝视着他,神秘地笑了笑。“我们可以走着瞧。”他说道。

    “对了,”看着沈若寥站起来,打算告辞,他补充道:“我没有跟你说过任何事情;我也从来没见过你那什么摔碎的什么东西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点头道:“我懂;您放心。这是我和他,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人很精明。他就是因为很清楚,你对这玉镯的来路根本不明白,他才放心大胆地捐出来让夫人上钩。别说你,只怕换作是朝中任何别人,都不会知道玉镯的来历,到时候他一句话凉国公秘密遗产,谁也不好说什么。恐怕就连天子也不明白这来龙去脉,以圣上的那副心肠,没有上报就没有上报,不追究了。他算计自己未必得到什么,但他一定没有损失。他没有想到,我知道这背后的故事。说白了,他还是低估了燕王。”

    “他也没想到,您会帮我吧。”沈若寥道,“试职那天,只有您对他不错;或许他把您当成自己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。他这个人,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他信赖的。你刚才问我,燕王打进京城,夺了大宝之后,我该怎么办?你不用为我担心。我不会有事。你倒是最应该为自己担心。此外,就是这个蓝正均;燕王可以说是他的杀父仇人。到时候,你可以擦亮眼睛,看看他到底干些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