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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江白月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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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太短,太短。和她一起的每一夜,每一天,每一刻,都是如此短暂,如此稍纵即逝,太过匆匆。

    他想停留,停留不下来。他努力地阻挡,阻挡不住。他伸手去抓,甜蜜的光阴像流沙一样,抓在手里,便顺着时间的风,从指缝中飞快地流逝;抓得越紧,消逝得越快。

    大雨下了一夜,又下了一天。一天又这样匆匆过去。傍晚时分,雨停了。明丽的斜阳挂在天边,穿过斑驳的云层,洒进树林。半边天空清透碧澄,半边染上橘红的光芒。透过并不十分茂密的树林,路的尽头,可以远远地听到江声,隐隐地看到水流。

    沈若寥在门口的木阶上坐着,安静地看天外斜阳。夜来香走出来,坐在他身边。

    “终于起床了?太阳都落山了。”他望着她,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晚饭得你来做了,”她说道,“我浑身酸痛。”

    他无奈地笑笑,摇头道:“你以为我不是?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?附近没有地方可以买现成的。”

    他想了想。“想不想吃野菜粥?简单,清淡,也美味。”

    她靠在他肩头上,笑吟吟的。“你做什么,我吃什么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张开手臂,轻轻搂住她。

    “建文元年的时候,我陪同王爷进京,遇到金忠先生。临回北平的时候,他就住在这家天门客栈里,就是为了方便随时逃走。”

    她抓起他的手来,指尖轻轻揉搓着。

    “你想走了?”

    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;夜来香抬起头,看到他眉间深重的愁结。

    良久,他叹了口气,答道:“越到最后,越难做决定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道:“我明白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有些细节,我昨儿晚想到的。我们分头上路,我骑马,你徒步。我过江后,绕到东北方向,走金川门进京城。你到时候就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,过了江,直接走西面的三山门,路途最近,目前来讲离燕军也最远。而且你一个女人家,徒步比较可信,骑马反而让人生疑。要尽一切可能避免让别人知道你我有联系。京师现在完全戒严;我估计你进不去,一定要告诉守城军士,说你是从保定逃难来寻亲,你指腹为婚的远房表哥住在京华客栈,名叫井玉络。你的名字叫沈娇云。守城军士自会去京华客栈找井玉络核对,他听了你的名字,定然会明白,不会有失。”

    “他是你的朋友?”

    “京城里的朋友。土生土长的金陵人,对京城了如指掌,武功高强,头脑精明,门路很广,而且他和朱高煦关系很硬,心向燕王;整个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人来。他会稳妥地安排一切事情,你的住处,生计,等等;有他照顾你,我也能完全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可以通过他,知道彼此的消息?”

    “他会掌握这些事情。你顺利进城,安顿下来后,他会告诉我。如果没有大事,就不用联系。你如果有了身孕,他会帮忙安排你离开应天,也一定会告诉我的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道:“若寥,你想没想过,我如果真的已经怀了孕,那孩子很有可能不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浅浅笑了笑,显然考虑过多时。

    “香儿,你我都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,我再计较那个,不是矫情吗?”

    他紧紧握住她的手,柔声道:“我父亲给我一生最大的教训,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清白、独立的个体,他自己走自己的路,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。如果是我的孩子,我不会再像我爹,让自己的孩子来承担我的骂名;如果是珠少爷的,我也不会像别人对我一样,把对一个父亲的仇恨都发泄在孩子头上,更何况我本来感激珠少爷。只要你愿意,你的孩子就姓沈,我决不会把他踢回姚家,让他靠着姚家的富贵,再长成另一个姚继瑜。”

    他想了想,神情又黯淡下来,犹豫地说道:“只不过——香儿,我不能放心的也就是这件事;如果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,你……万一……”

    夜来香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。

    “你怕我会像你娘,生孩子的时候送了命?”

    沈若寥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夜来香温柔地说道:“若寥,姚老爷告诉过我,你娘身子从小就太弱,偶尔闹了次腹泻,就差点儿丧了命,一个月缓不过来。她生得太美,那么美的生命近仙而远人,从来在人间留不长久。我不一样;我从小就成天挨打,外加到处乱跑,身子经扛。加上三年内战,我在北平吃苦受累,论结实程度,不比男人差。再怎么说,咱俩一起出来游历了半个多月了,我是徒步登上过泰山的女人。我敢肯定,你娘是登不上去的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轻轻抚摸着她脸上狰狞的伤疤,隐隐的心疼。

    “香儿,我一向担心你不如担心秋儿多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笑了。“我看得出来。你娶了她三年都不碰她;这两夜恨不得把那三年都找补回来。女人太过坚强,在男人心里就是不值得疼惜。”

    他歉疚地一笑。“我错了。我其实不是为了找补头三年,只是为了——以后不用太想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京城,不是还有两个青楼女子陪你吗?”

    他笑道:“别胡闹;你知我为什么让你说自己叫沈娇云?就是因为云娇娘。我怎么能夺人之爱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是还有个天下第一大美人吗?说得我都想见识见识了。”夜来香兀自想象着,不知不觉抬起手来,去摸自己脸上的疤,眼神中有些惆怅。

    沈若寥终于再也忍不住,捧住她的脸,深深吻到了她的伤疤上,吻遍每一寸伤痕。

    “香儿,我爱你。”他深情地吻着她,一面热烈地说道,“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……”

    夜来香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奔放洋溢过。她一时瘫在了那里,只是被动地感受着。

    他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,继续吻着她,仿佛永远吻她不够。

    “你爱我的,香儿,说你依然爱我。别再骗我,别再骗你自己,告诉我你的真心,告诉我你爱我,说你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我,说你爱我越来越深,说你会一直等着我,说你要我永远爱你,说你要我活着回来娶你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浑身颤抖,惊骇地推开他。

    “若寥!……别……别这样,我们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了……”

    沈若寥紧紧抓住她的双臂,不让她离开。他认真地说道:

    “香儿,这和年龄无关。再没有两个人可以像我们这样相爱,因为我们都经历过,都失去过,都放弃了,也都挣脱了。再没有任何一个人,可以让我这样奋不顾身,这样纵情地感受;对你来说也是一样。香儿——是你让我从冰冷的理智中解放出来,这并不代表我就丢了理智。我知道你爱我,比任何事情都更加坚定;你为什么还要用理智来禁锢自己?”

    夜来香站在那里,不看他,仿佛是自言自语,虚弱无力地说道:

    “若寥,谢谢你,我真的很感动;我……我真的很知足了。我喜欢你,全天下的男人里,我最喜欢你,但那并不等于爱你。你知道得很清楚,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一直追求的是什么。我们都为自己的追求而放弃了太多。曾经我太年轻,那时候的感情,太过幼稚简单,早已经自我消亡了。我感激身边有你相伴,我也确实想和你一起过日子,可是我不想嫁给你。”

    她终于转过头来,望着他,疲倦而安静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若寥,我不配爱你,也没有能力爱你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片刻,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望着她,有些阴沉。夜来香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;她坚持了太久,却越坚持越难;内心深处,那股动摇越来越激烈,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
    沈若寥打破沉默,站起身来,再次紧紧拥她在怀中,低头深深吻她,坚决而伟岸,完全不容置疑。他低声说道:

    “傻丫头,还在坚持骗你自己。你一整夜都在唤我的名字,你知不知道?”

    有一瞬间,夜来香僵在了他怀里。然后,她彻底瘫软下来,泪水顷刻间和她的坚持一起崩溃。

    晚风阵阵,从江边吹来,透过整个林间。弯弯的月牙儿上来了。

    夜来香靠在他肩头,安静而无力,呆呆地望着月牙儿出神。

    “昨天晚上,我还在想,难道再也听不到你叫我‘傻丫头’了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笑了。“还有‘女侠’,你还记得么?你更喜欢哪个?”

    夜来香道:“两个合起来,才是我。缺一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女侠,傻丫头,”他轻柔地唤道。

    “你明天就要走了,对吗?”她问道。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对;明天早上起来,我就出发了。”

    她很疲倦:“你确定,进了京城,没有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?”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。“我只要知道你安全就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绝望地念道:“我本来已经没有感觉了。我本来已经自己过得很好。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?你明天就走了,我又要回到以前的日子,一切又要从头来过。男人一定不愿意女人快活,看着她主宰自己,看着她高高在上,就一定要把她拖下来,重新给她戴上镣铐……”

    他把她横抱起来,捧在怀里,起身走回了客栈中,上楼回到房间里来,放回榻上。

    “香儿,你太累了。都是我不好。”他在床边坐下来,握着她的手,轻柔地说道:“你不要胡思乱想。我并不想控制你,我不想给你戴上镣铐,我最欣赏、最钦佩的,就是你的独立自主,我真心希望你能快乐。如果你不爱我,我决不会强迫你留下来。可是你自己知道你爱我;你只是害怕为了爱情,丢失了你付出了这么多才得来的自主和尊严,所以才欺骗自己说你不爱我。我如果任你继续这样自欺下去,最终的结果,你不过是摆脱了一个枷锁,却给自己套上了另一个;你又怎么可能幸福?香儿,爱情不是枷锁,我如果为你付出,是因为我觉得值得,是我自己的决定,我完全自主,这里面没有任何束缚。我们的余生注定要一起渡过,这不是控制,不是束缚,这是缘分,因为最终你想要的生活,和我想要的生活,我们都已经在彼此之间找到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其实都知道,”她轻轻说道,“若寥,你是对的,爱情不是枷锁;我爱你,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。只不过现在,这感情和默契已经远远不同于三年前青春年少的幻想了。现在这爱太过平淡,太过现实,也太过深沉,太过疯狂;我承受不了片刻的分离,无论身体上还是灵魂上。我想说永远爱你,想说我会一直等着你,想说要你也一样永远爱我,要你承诺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。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,你我谁又相信承诺和永远?我说我不会等你,说到底,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,更没有了信心——这一切都和你无关,我不能相信的是自己。我究竟能不能坚持爱你、等你,我都没有丝毫的信心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道:“香儿,我理解;你所说的一切,我都曾亲身经历过,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。我本来也最害怕心里有牵挂,一直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念,因此才会休了秋儿;可是现在,一切你都给了我。我知道你爱我,你肯用一生来等我,我知道我爱你,我想和你白头偕老。我有了牵挂,这牵挂太强太深,让我欲罢不能。可是与此同时,我也有了希望和信念。我只要有你在我心里,就一定能逢凶化吉,奋力拼搏,我一定能活着回来找你。我会回来的,香儿;你也要相信,要有信念。”

    夜来香疲倦地摇了摇头。“如果,秋儿重新出现,回来找你,你又会怎样?”

    沈若寥顿了一顿,并不吃惊。他认真想了想,也并没有太久。

    他开了口,深情而平静,不容变通:“香儿,你只要记住:我爱你,我一定要回来找你,我要剩下的人生和你一起度过,我要做你孩子的父亲。我要和你一起去看大海。我们一起浪迹江湖,海角天涯。”

    她转过脸去,背对着他,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。她平静地说道:

    “我没事;你不用担心。你只是不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让我想这些事情。每到了晚上,我都比白天脆弱。其实我早都已经习惯了。我一个人会好,也会好得很快;明天早上,太阳一出来,我就会好起来,恢复到昨天的样子,甚至更好。你不用担心的。”

    沈若寥知道她在默默流泪。他给她披了层被单,柔声说道:

    “香儿,坚强需要的不是压抑,而是释放。哭过之后,你会更坚强。我下去煮粥,你好好放松一会儿,想睡就睡。今天晚上,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。”

    他把茶水放在床头案几上,轻轻地离开了房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