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乐间长期在辽东与胡人交战,几十年的征战,使得他变得非常谨慎。辽东的胡人少马,可是他们很能跑,弓术也是格外了得,在交战的过程中,他们常常会选择袭击的方式来打开战局,利用有利的地形,进行偷袭,甚至是在夜里,他们也能视物,这从前让乐间感到很是诧异。
乐间行军,必定要探查所到地方的地形,避免遭受袭击,斥候是他最大的依赖,故而在辽东的时候,乐间总是能轻易的击败敌人,百战百胜,如今对战白起,他自然也是格外的警惕,安抚各地的百姓,甚至还不忘记要提防这些百姓,哪怕是长期没有遭受到白起的攻击,他也是如此。
可是,他实在是没有想到,白起居然会正大光明的从他的前方发动进攻,在派去的斥候没有下落的时候,乐间就已经明白前方定然是有秦人,他即刻开始收拢分散在周围的赵卒,做好迎战的准备,这些赵国的精锐,天天操练,乐间又不是庸人,自然是很快就聚集在一起,结好了阵型。
就在乐间结阵的时候,他听到了地面的颤抖声,随着平缓的战鼓声,远处出现了一支秦国的军队,他们排成了整齐的阵型,目视前方,一步一步,朝着自己逼近,乐间顿时瞪大了双眼,他从未见过如此整齐的军队,他们每一步,仿佛都是同时踏出来的,一步一步砸在地面上,竟是要盖过战鼓的声音。
他们手中的长矛对准了面前的敌人,带着诺大的压迫感,每一步,仿佛都是踩在了乐间的心头,他们的身姿,甚至是长相仿佛都是一样的,这让乐间背后忍不住的发凉,在他们的身后,则是一杆黑色的大旗,旗帜上的武安君三个字,随风飘荡,发出阵阵响声,在步卒的身后,是秦国的战车部队。
随着战鼓的变化,步卒迅速分开,整齐划一,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,就在那一刻,战车轰鸣,从步卒身边经过,朝着赵国的军队飞驰而来,乐间急忙下令,以盾手来阻挡对方的箭矢,再安排长矛手在盾牌的掩护下挑落对方的甲士,那一刻,秦国的步卒们放快了脚步,那绝对不是奔跑,他们只是加快了走动的频率,依旧整齐。
战车狠狠撞进了赵国大军之上,那一刻,赵国士卒便惨嚎着飞了出去,随即就是秦国的步卒,跟在战车的身后,从战车撕开的缺口里,杀进了赵国大军之内,乐间即刻调动了在左侧待命的战车部队,直接从侧翼杀向秦国的阵线上,双方展开了厮杀,赵国士卒们却是被杀的连连后退,随着秦国战鼓的轰鸣声,一个又一个赵卒倒了下去。
秦国士卒的数量要远少于赵卒,甚至连一半都不到,等到赵国的战车做好进攻准备的时候,秦卒却已经钻进了赵国阵型之中,这是一种自杀性的凶猛打法,蒙武再一次担任先锋,他站在战车上,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赵人,恶狠狠的盯着远处的赵国戎车,全力进攻,而在他的身后,白起手持强弓,射杀了一个又一个企图上前的士卒。
白起的勇猛,一时间就引起了士卒们的惊呼,白起当然是能杀人的,他从年幼的时候就担任士卒,是靠着无数颗人头,做到了如今的位置,被他亲手杀死的人,并不在少数,只是,自从白起开始成为统帅之后,他发现自己坐在戎车上指挥,能杀死更多的人,这就让他不再亲自动手杀人了。
他已经...很久没有亲自杀人了。
可是在这个领域,他大概算是大师级别的,他知道自己的弓箭如何能一击致命,就是在夜晚,他也能杀死他想要杀死的人,他精通几乎所有的杀人机械,从剑,到弓弩,到长矛,戈,因为,这就他的人生,最初的白起,曾是一个持着长矛,防守战车的小卒,再后来,他成为了拿着盾牌和短戈来登城的勇士...后来是在战车上担任车右...
白起所诞生的时期,秦国就已经很强大了,秦王定下了东进的大战略,就需要一把锋利的剑,秦王在即位之后,全力的贯彻商鞅的变法国策,彻底推行军功爵制,提拔平民出身的人才,这就导致一个杀戮机器出现在了这个舞台上。从秦国所发动的战争的血海里爬出的名为杀戮的怪物,抬起头来看向了诸侯们。
他没有练过什么武艺,甚至没有练过一天的箭法...可是他又的确是秦人里武艺最高强的人,他不懂得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法,可是他能一剑砍下那些所谓的剑法高手的头颅..他没有学过什么兵法,最初的他甚至都不认识几个字,在后来,他也没有专门的去学习他人的兵法,可是,他又精通打仗,用着自己一生所积累的经验,用最能结束战争的方式来进行战争!
他能轻易的击败那些所谓的精通兵法,熟读军略的名将们。
这就是白起,一个从底层里杀出来的,精通谋杀领域的,一个杀人机器。
白起再次开始亲自杀人,他甚至抛起长矛,直接洞穿了一位赵国裨将的头颅。从模样上来看,白起只有四十多岁,可实际上,他已经年近花甲。而这样的老者,还能拥有这样的身手,简直就是令人惊惧的,在他的推动下,秦人大军犹如一把利刃,直接抛开赵人的胸口,插进了他们的心脏。
乐间此刻,有些慌张,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,他太过相信自己以往的经验,他将用对付胡人的战法来与白起交手,白起会跟胡人一样进攻吗?不,白起远比辽东的胡人要野蛮,要凶狠的多,他采取一种近乎自杀的战略,全军凿进对手的心部,完全不怕自己会被包围,这样的战法,乐间从不曾见过。
赵国的这些精锐,享用着最好的食物,接受最严格操练的精锐,在百战秦卒面前,露出了自己最大的缺陷,他们没有血战的勇气,甚至,他们不知道如何在逆风时作战,平日里他们对战比自己弱小的对手,或者是持平的对手,都能发挥出自己的强势来,可是在面对白起的精锐,他们瞬间就被打懵了...
乐间一时间只是觉得,自己仿佛就不会打仗了,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,彷徨无措,就在乐间发呆的时候,此刻看到一个老者朝着自己冲过来,猛地扑到了自己,脸上的愠怒,眼里的那种不甘,深深的刺痛了他,这是他的父亲乐毅,乐间看着想要训斥自己的父亲,轻轻叫道:“父亲...”
“将军!”,似乎有人在叫他,乐间被叫醒,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身上,一位年轻的士卒扑倒了他,而在他的背后,则是插着一杆长矛,士卒救下了他,只是,自己却已经没有了呼吸,乐间猛地站起身来,将年轻的士卒放在了自己戎车上,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,“马服君即将前来救援!!随我杀!!”
........
赵括站在新郑城外,看着面前的残兵,乐间被几个士卒扶持着,浑身都在冒着血,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,乐叔在看到父亲的时候,哭了起来,冲上前扶着父亲,乐间还没有丧失意志,他被士卒扶持着,看着面前的赵括,他的一只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,只是浓浓的血红之色。
“将军...我败了...”,乐间说道。
赵括的目光绕过他,看向了他身后的那些士卒们,赵国的士卒还站着的,却已经不到半数,人人都是有伤,他们低着头,不敢直面赵括,赵括心痛的看着他们,方才说道:“带乐间将军去休息吧...”,乐间却不愿意离开,他推开了士卒,方才看着赵括,说道:“请您责罚。”
“回到邯郸,再谈论责罚的事情。”
很快,这些残兵都被接到了新郑之内,有人来照看他们,而那些战死的人,也要就地掩埋,赵国距离这里太远,是没有办法带回去的,在这个过程里,赵括一言不发,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,马服君是在为他们而感到愧疚,是马服君将他们带出赵国的,却没有能带着他们回来。
项先目送乐间回去,这才跟上了赵括,开口说道:“其实,这也不能责怪乐间将军...白起,实在...狡诈。”,赵括看着他,说道:“多谢您的救援,若不是您,只怕他们也无法活着回来。”,项先摇着头说道:“请您不要这样说,这不是我的功劳,只是我麾下一个都尉正好遭遇战局,让白起误以为是援军,这才撤兵..”
赵括长叹了一声,又帮着众人掩埋这些尸首,他们就被掩埋在了新郑的附近,众人看起来都有些沉默,无论是赵括的弟子,还是他的门客,就连狄,此刻也都没有言语。赵括与他们,就这样站在这里,站了许久,看着这些隆起的坟堆。
“就是这里...”
“对...”
从不远处传来韩人的声音,赵括等人转过头来看去,只看到一群韩人,从四面八方赶来,畏惧的看着赵括他们,行了礼,这才前往坟堆处,他们拿出了自己不多的食物,放在了这些坟堆的面前,又有年长者为他们念咒,跳起诡异的舞步,来送别这些勇士,周围聚集的韩人越来越多...
这些赵国的士卒,一直都在安抚各地的百姓,甚至,他们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韩语,他们帮助百姓们进入城池,又给他们送去粮食之类,这使得韩人非常的敬爱这支军队,他们甚至比韩国的士卒还要善待韩国的百姓,从不打骂他们,也不抢走他们的东西,不凌辱他们的妻女。
赵括实在是没有想到,白起依不到一万人的军队,就敢率先进攻赵国的两万精锐,乐间将军行事谨慎,所以他才敢让乐间来带领大军,在各地安抚百姓,他本以为,靠着楚韩赵三国近七万人的大军,是可以直接吓走白起的,在这样的巨大优势下,居然还遭受了这样的死伤,这让赵括无比的愧疚。
若是自己没有带着他们来这里,或者是自己领着他们去安民...
......
在此刻,秦国大军也是在迅速的赶往上党,他们的马车上,装满了敌人的头颅,蒙武绑好了手臂上的伤口,骑着骏马,笑着来到了白起的戎车身边,秦国的士卒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,可是,他们的斩获颇丰,蒙武觉得,自己都可以再升两三级的爵位了,只是,武安君看起来并不开心,他皱着眉头,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“武安君?有这样的大胜,您还在担忧什么呢?”
白起看向了一旁的蒙武,蒙武发现,白起的眼里居然有些羡慕,蒙武急忙摇了摇头,这怎么可能呢?白起拿出了竹简,直接丢给了蒙武,蒙武手忙脚乱的拿起了竹简,这是从秦王宫里传来的命令,要求白起即刻退兵,退守上党进行休整。蒙武被吓了一跳,他惊惧的看着白起,说道:“您这是违背了...”
“无碍,就说在打完之后再拿到了王令就好。”
“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”
“我不需要援军...也不需要休整。”
蒙武有些说不出话来,他看着戎车上的白起,只是觉得有些奇怪,白起将军这几天,有些不对劲,他突然就变得激进了起来,放弃原先的迂回战术,强行与赵人来了一次强攻,甚至,他还亲自杀了很多的赵人,平日里,他总是淡然的坐在戎车上指挥,蒙武都不知道武安君的箭法居然如此的厉害。
武安君到底是怎么了呢?怎么感觉忽然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?
夜深人静,白起孤独的坐在营帐内。
忽然,他咳嗽了起来,剧烈的咳嗽着,白起伸出手来捂住嘴,想要停止咳嗽,喉咙处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声音,等他拿下手的时候,却在手心看到了点点绽开的血迹,白起平静的将手上的血迹按在地面上,擦得干干净净,他抬起头来,眼里满是幽幽的光,他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战争与杀戮的机器,在时间的流逝下,零件腐朽,出现了破损,齿轮的转动之间,机器发出腐朽的卡嚓声,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平滑的转动。
在这个时代,对于四十岁之后的老人们而言,每一个寒冬,都是催命的毒药,他们只能乞求自己熬过这个寒冬,争取看到明年的春光。
白起,老了。
其九月,秦复发兵,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。是时武安君病,不任行——《史记.白起王翦列传》